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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第十四章】

  這天深夜,胡宗憲邀了三個人置酒密談。這三個人是他的智囊,所參與的機密,是連趙文華都不知道的,更莫論俞大猷和盧鏜。

  這個三智囊:第一個是胡元規;第二個是羅龍文;第三個是徐文長——此人脾氣極怪,高傲、耿介、偏執,但羅龍文有本事能把他收服。這個訣竊說穿了不足為奇,做起來卻很難,無非「投其所好」。徐文長愛喝酒,弄好酒他喝;畫得極好的畫,弄上品的紙筆顏料,供他揮灑;愛罵人,就聽他罵。

  有一次徐文長喝醉酒罵人,竟罵到羅龍文頭上,雙眼翻白,一開口便是紹興村罵:「入得那娘個羅小華!儂來篤弄個休頭?」罵羅龍文卑鄙小人,柔媚取容,並且發誓決不受他的利用。最後,敲台拍凳地將羅龍文攆了出去。

  第二天酒醒,有人將前晚上的事告訴了他,徐文長倒訕訕地覺得好沒意思,一上午只喝著濃茶,坐在那裡發怔。等得近午,羅龍文卻又笑嘻嘻地來了,身後跟著一名壯漢,肩挑一副擔子,前頭是50斤一罐的陳年花雕,後頭一個大食盒,又卸去長衣,卷袖入廚,親自用酸筍活鯽魚做了一碗醒酒的魚湯給徐文長喝。

  徐文長喝了魚湯,也喝了幾杯酒,始終不發一言,酒到一半,起身畫了一幅「李郭同舟圖」,題贈羅龍文,從此結為禍福相共的至交。

  當胡元規與有志的同鄉在商議,如何能讓徽州人抬得起頭來時,羅龍文就主張捧胡宗憲出來剿倭;又出秘計,想物色一個人打入倭寇海盜腹心,卻苦於找不到這樣一個能當大任的人。偶而跟徐文長談起,不想倒有了極大的收穫。

  原來徐文長跟四空交好,知道徐海出家,斷指供佛的始末。這樣一個與汪直有淵源而又志向才智俱皆不凡的人,豈非正宜於幹此大事?

  於是由四空的關係,徐文長跟慧遠和法號「明山」的徐海見了面。慧遠之為高僧,固不僅本人持戒謹嚴,能以德服人,更在統馭僧眾,別具大智慧;而明山則不但不是一心念佛的和尚,根本就不是個和尚。因此,徐文長在杭州虎跑寺住了兩天,到第三天,明山就脫卻袈裟,頭戴方巾,跟著徐文長到松江,跟羅龍文見著面了。

  可是,他沒有能跟王翠翹見著面——是羅龍文有意的安排,卻出於胡宗憲的授意,為的是留下一著可制徐海的棋。這著棋,胡元規、徐文長、羅龍文都認為應該動用了。

  ※ ※ ※

  「翠翹,」羅龍文開門見山地問,「你可願意跟明山在一起?」乍聞此言,仿佛當頂轟雷,震慄失色之下,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你總知道,明山眼前在桐鄉?」

  「不知道!」王翠翹總算因羅龍文的一問,抓到了應對的頭緒,「我倒聽人說過,圍桐鄉的海盜,有個叫徐海。可是,我不相信!」她仰臉上望,雙手合掌,似懺悔、似乞求的說:「他不會再幹那一行了!」

  「他要幹那一行,非幹那一行不可。」羅龍文的聲音既快又急且重,讓王翠翹聽得字字清楚,而每一個字都像釘錘一樣,重重地打在她心頭。

  震痛迷茫之余的王翠翹,忽然反彈出清醒的理念,「不會的!羅老爺,你一定弄錯了。」她說,「明山也好,徐海也好,如果要回這條老路,他莫非會打聽不到我,怎的不先來看我,我投到哪面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曉得我在什麼地方?不過,我相信他不會忘掉我!我敢斷定,他如果還了俗去當勾結倭人的海盜,一定會來看我,跟我商量進退行止,然而——」

  「告訴你實話吧!」羅龍文笑道:「當日不見,正為今日之見留退步。如果徐海在那時候一見了你,我可以斷定,不會有今日之事。這些道理不必去說他,我只問你一句話,你願意不願意跟徐海在一起了?」

  王翠翹想了一下答說:「我也說實話,能跟徐海在一起,是我的願望,不過,我先得瞭解他的一切,不能貿然應承。」

  羅龍文得意地笑了,而語聲中大有感慨,「翠翹,翠翹!」他說,「你莫辜負了我一起苦心!我是造就徐海成一個英雄。

  你本是美人,誰也知道。英雄美人,白首偕老,都要靠我,可也要靠你!翠翹,你先不要罵我,我是有意不告訴你徐海的蹤跡,等告訴你了,當然因為其中有些講不透、說不明的道理。只望你此去,修成正果,有朝一日安安穩穩地磕頭謝誥封。」

  「磕頭謝誥封」是句多動人的話!王翠翹也做過各種美夢,若說錦衣玉食,眼前的境況也就差不多了,或者嫁個知心合意的人,布衣蔬食,同偕到老,也不是不可望之事。唯獨朝廷的五花誥封,今生今世再也休想,而如今羅龍文卻說「有朝一日安安穩穩地磕頭謝誥封」,她倒真不知道這副誥封怎麼才能到得了手?

  她想到了。有一種情形,可冀誥封之榮,嫁人作妾生個榮宗耀祖的好兒子,當朝一品,為母請封——然而,這副誥封也得先讓嫡母,除非嫡母已經有了誥封,而朝廷又特賜恩命,才能輪得到她。

  這是多渺茫的事!王翠翹苦笑著說:「羅老爺,你休拿我開胃吧!我自己知道,沒有那個命。」

  「怎的沒有這個命?翠翹你莫小看了你自己!」羅龍文很起勁地說:「江浙兩省百姓的禍福,趙大人、胡大人的前程,還有,我們徽州人的面子,都在你手裡。」

  這話使得王翠翹越感困惑。凝神尋思,將前前後後的對答回憶了一遍,倏地想通了!

  「原來,原來是要我勸徐海來歸順。」

  「著啊!就是這話。」

  於是王翠翹怔怔地又想:果然能勸得徐海來歸,自是一件好事,什麼功名富貴都不說,原是一條光明磊落的血性漢子,回頭來堂堂正正做人倒不好,卻去淌渾水落個洗不清的漢奸臭名聲,何苦來哉?

  轉念到此,自覺為了徐海,辦不能不挺身而出。然而她亦須自問,倘或勸不醒徐海,自己便也是淌了渾水,幹這一行已經辱沒了父母的清白,卻又加了個「強盜婆」,是不是太委屈了?

  委屈自然是委屈,為了徐海,為了羅龍文相待之厚,必得有承受這份委屈的打算——如何打算呢?她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好走,而這條路不妨說在前面。

  「羅老爺,」她斂眉垂手,神色莊重地說,「去,我一定去!成功不成功,可真不敢說。如果不能和徐海雙雙回來,羅老爺,你須替我洗刷,王翠翹對得起朝廷。」

  羅龍文善於鑒貌辨色,一聽她這話,便知存著自裁之心。如此義烈,著實可敬,但就怕有了這個念頭橫亙在胸中,難免操之魯莽,反倒誤了大事,應該先提醒她。

  於是他說:「翠翹,你的存心可敬,但決不至於如此!徐海一定會跟你雙雙歸來。」

  「為什麼呢?羅老爺,為什麼你有這個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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