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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不敢!」明山小心翼翼地問道:「有句話,不知可能請問五叔?」

  「你說。」

  「將來我可能像真明山那樣,拿度牒送還給五叔!」

  「孽畜、孽畜!」四空感歎著說,「不曾真的出家,倒先動了還俗的念頭。也罷,你且先見了慧老再說。」

  於是,就在這天日落閉塔之後,四空在佛前用香艾為明山燒炙,權當受戒。又將養了幾天,明山頭頂上的炙痕,結疤脫落,成了光溜溜6個香洞;在外表上,是足足冒充得過一個和尚了。

  在四空,卻真的希望明山能夠從此遁入空門,安安穩穩,了此一生。因為他深知明山的性情,若無佛門的規矩約束,不羈如無韁野馬,必有一天遭遇殺身之禍。為此在到虎跑寺之前,苦口氣心地勸了一夜;到得虎跑寺,又向慧空秘密陳述,重重拜託,務必管制明山,甯嚴勿寬。

  慧遠老和尚只是點頭不語。等四空一走,他將明山喚入方丈室問話;第一句是告誡:「佛子不打誑語!」接著便問他在俗家的情形。

  到此地步,明山雖未死心塌地,至少已有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打算,願守佛門戒律,所以聽得慧遠的警告,隨即答聲:「弟子不敢!」將個人身世經歷,據實細訴,毫無隱飾。

  「佛門清淨之地,而你的是非特多;換了別人,一定不敢收留。不過,我不同。」慧遠突然問道:「明山,你出了家可還會殺人?」

  「不會。」

  「若是有強徒要殺我,你非殺了強徒,救不得我。那時,你便如何?」

  這一問,就要想一想了。想的是老和尚何以有此一問?細細思量,莫測高深;只有就事論事,該怎麼便怎麼。

  「莫說是師父,便是不相干的人,我也得殺強徒救他。」

  「善哉,善哉!本性不昧,我放心了!」

  放的是什麼心?明山無從想像,只覺得這位老和尚與眾不同,得好好應付。

  「不過,」慧遠又說,「我還要問你句話,倭人橫行,殺人如麻;你倒怎的能看得下去,而且還幫著人家殺人?」

  這一問將明山問得面紅氣促,汗流浹背。想起在汪直手下當嘍羅時,不止一次跟著倭寇,呼嘯殺掠;不由得連連撫胸,俯首無語。

  「真正本性不昧!」慧遠是歡喜而感歎的聲音,「你且自在些!本寺戒律,不是為你而設;你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莫太驚世駭俗就是了。」

  自我震動的明山,不暇深思,退了出來,一個人在後山溪澗深處,抱頭沉思;好久,才能將心境平靜下來——由於他作了一個勇敢的決定,方能從心底拔去使他不安的種子。

  【第七章】

  這個決定,當天晚上就見諸行動了。

  他決定斷指從佛,不僅在懺悔宿業,更是一種鄭重設誓的表示。為了慧遠有「莫太驚世駭俗」的告誡;他又決定只在僻處悄悄行事。選中的地點是在塔院,那裡是好些老和尚圓寂坐化之處,平日絕無人到,可以不為人見。

  約莫三更時分,他從僧寮中悄然而至。明月中天,霜風淒緊;他微微有些發抖。身上冷,心頭熱,想到從今便如再世做人,一種新生的憧憬,使他興奮得牙齒都在打顫了。

  解開隨身帶來的布包,先檢點用具,一把雪亮的戒刀,一包金創藥,一卷新布條,該用的東西,一樣不缺。於是,他看准方位,向西天跪下;默默禱告:「弟子明山,生蒙惡業。幸虧慧遠師父開示,點醒迷津;自今而後,有生之年,皆為悔罪補過之日。諸天氣薩,共鑒愚誠!」

  說罷,伸出左手中指,手背向下,平放在地;右手執著戒刀,屏息咬牙,看准指上關節,一刀切了下去,自然是痛徹心肺,但越痛越覺得安慰。意識到這一刀已切斷了一身罪孽。

  然而此時卻不能細辨心中的感覺,丟下戒刀,隨即抓一大把金創藥,敷覆斷處;接著是用牙齒咬住新布條的一端,右手繞卷著紮縛傷口,自覺紮得很緊很結實,收起斷指,起身便走了。

  這一切不過花了他一盞茶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僧寮;而傷處火辣地疼,一陣緊似一陣,終於不由自主地發出呻吟之聲。

  隔鋪的和尚叫廣仁,為人心地極慈;驚醒過來,辨出聲音,急急問道:「明山,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沒有什麼!師兄。」明山答說,「「只有些口渴;想喝一碗冰涼的水。」

  「你莫非發燒?可不能喝冷水!等我到香積廚去討碗粥湯米你喝。」

  僧寮中是通鋪,每人所占,不過3尺之地;兼以頭抵牆壁,腳心朝外,不比一人一張床,翻身即起。廣仁怕吵醒別人,將手一撳,想借把力,挺起身子,便好蛇行下床;那只手一撳下去,濕漉漉地覺得異樣,到廊上就著亮光一看,大吃一驚,失色而喊:「哪裡來的血!」

  這一喊,驚醒了別的和尚;而起身的鐵鐺亦正好響了起來。點燈相視,只見明山臉如黃臘,左手中指,像個鼓槌,鮮血染得通紅;放手之處,亦是一灘鮮血。

  「怎麼回事?」廣仁問說。

  「沒有什麼?」明山裝得若無其事似地,「受了點誤傷。」

  「這傷不輕!」另有個懂醫道的和尚(是廣仁的師兄,名叫廣弘)說:「傷口的血沒有止住,失血太多,菩薩也難救。」

  於是一面報知方丈;一面由廣弘為明山療傷。解開布帶,只見中指短了一截,廣仁插嘴相問:「是怎麼受了誤傷的——」

  「不是誤傷!」廣弘立即糾正,「創口整齊,又正好在關節上;是看准了切掉的。誰?」他問明山。

  「是我自己,與人無干。」明山很快地答說。

  「喔!」廣弘就暫且不追問了,仔細檢視一番說道:「這金創藥還不錯;可惜敷得不得法。藥呢?就用你原來的藥好了。」

  廣仁眼快,發現明山枕邊有個布包,伸手一抓,同時問說:「可是在這裡面?」

  不待明山回答,他已解開布包。戒刀、新布條、金創藥和切下來的小半截中指,都在裡面。

  廣弘教用乾淨木盆,取一盆溫開水來;拿新棉花洗淨殘藥傷口,重新敷藥包紮,果然將血止住了。

  「廣弘師!」方丈的侍者來傳話:「老和尚發下一丸大羅金丹;止血補血、養精養氣,教明山服了,移到方丈後軒療養。」

  廣弘如言而行,將明山安頓好了。方丈清淨森嚴之地,等閒人到不得,所以明山等於被隔離了。但越是如此,越有人談明山,不知他因何斷指;更不知慧遠老和尚何故對這個看來受戒不久的年輕小和尚,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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