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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那知車身一晃動,吳佩孚就醒了,詢知原因,勃然大怒,厲聲說道:「誰要我進租界,我要誰的腦袋。」

  「那末,」白堅武問道:「孔明先生兵敗,還有一套空城計!大帥是作何打算呢?」

  「我不走,我在天津等;看煥章把我怎麼樣?」

  「馮煥章能倒戈,就能——」

  「就能怎麼樣?能殺我?」

  「不是說殺不殺,是大帥犯不著受辱。」

  吳佩孚不作聲,大家面面相覷地僵持了一回;有個在吳佩孚身邊當海軍參謀的海軍部軍需司長劉永謙,看看是可以說話的時候了;便即挺身而出。

  「大帥,」他說:「我替大帥預備了一條船在那裡,不如把火車開到塘沽,棄車登舟。」

  原來渤海艦隊司令溫樹德,經由沈鴻烈的祕密聯絡,與奉軍已經通了款曲,把軍艦都帶走了,只有一條運輸艦華甲號,艦長與劉永謙是知交;應劉之請,冒險把這條運輸艦留了下來,以待最後關頭,載吳脫險。劉永謙深知吳佩孚的脾氣,寧折不彎,所以先不敢說破;現在看吳佩孚的意思有些活動,而且事實上胡軍已由楊村逼近北倉,真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候,非獻這條三十六條中的上計不可了。

  三面陸路皆斷,唯有海道是一條出路;英雄末路,能免垂淚,吳佩孚淒然說道:「我今天是敗軍之將,雖然運窮命蹇,自念尚非可死之時,只有收拾殘軍,浮海南下,先到青島,看形勢再定行止。」

  這天是十一月初二,晚上十點多鐘,接到胡景翼前鋒已迫近天津的消息,事迫燃眉,吳佩孚下令開車;他的總部由三十餘節頭等車廂組成,但已有一半是空的。到了第二天凌晨四時,車到塘沽;華甲號原為德國兵艦,噸位很重,無法靠岸,由小輪接駁登艦,已是上午九時。

  就在這時,華甲號的艦長,送來一封曹錕辭職的通電。原來馮玉祥一進京,仍舊住在北苑,並不進城,但下了兩道命令給他所委派的北京警備總司令鹿鍾麟,一道是逮捕李彥青;一道是扣押王克敏,當然是為了剋扣欠發軍餉,要跟他們算賬。王克敏運氣好,臨時脫逃,避入東交民巷;李彥青則不但被捕,而且當天就被槍決。

  消息傳到延慶樓,曹錕有些著慌了;原以為馮玉祥倒戈,只是為了對付吳佩孚,大家都這麼說,曹錕自己也覺得對馮玉祥很不壞。吳佩孚幾次跟他作對,都是自己從中庇護轉圜,料想他不致於恩將仇報。但看對李彥青如此辣手,才感到他來意不善;當時便派國務總理顏惠慶到北苑去看馮玉祥,徵詢他對時局的意見。

  顏惠慶帶回來馮王祥所開的三個條件:第一、頒停戰令;第二、免吳佩孚本兼各職;第三、召集全國各省代表會議,共決時局。

  「第一條,不成問題。」曹錕說道:「第二條——」

  「第二條只怕也沒有還價的餘地。」曹銳看他的「大總統哥哥」有些猶豫,便即接口,「人家本就是衝著咱們的討逆軍總司令來的。」

  曹錕黯然,「好吧!」他說:「先給子玉弄個什麼名義?」

  「不說要到青海辦屯墾嗎?」曹銳建議:「派吳子玉督辦青海墾務好了。」

  「好!就先給他這個名義再說。」曹錕接下來問:「第三條怎麼樣?駿人!」

  駿人是顏惠慶的號,「大總統,這不忙!」他說。「等新閣成立以後來辦;我現在當面向大總統請辭。」

  曹錕想了想說:「大概我想留你也留不住;你看誰來接你的手?」

  「大總統,我想你不必操心了。」顏惠慶說:「今天我到了北苑才知道,外界的傳言不假,這回馮煥章回師入京,是黃膺白一手策劃的。」說完,一鞠躬退出。

  就這時聽得樓下人聲嘈雜,且有爭吵之聲;衛士進來報告,馮玉祥的部下吵著要見軍需總監。

  曹銳是討逆軍的軍需總監;一聽這話。就要出去,曹錕不許,走到陽台,對約莫二、三十名纏著國民軍白布臂章的士兵,大聲說道:「這裡是總統府,你們怎麼可以在這裡吵鬧?有事情馮檢閱使自己來好了。」

  大總統的威儀,鎮懾下級軍官有餘,為首的排長,敬個禮整軍而退。但不到兩小時,原班人馬又來了。

  這回不大客氣了,對著延慶樓大嚷:「總司令請曹四先生馬上到總部去!」

  「我去!」曹銳站起身來;曹錕猶待阻止,曹銳毅然不顧,將身上的一百多元鈔票,還有幾個銀元十一起掏出來扔在桌上,憤然說道:「他們想從我身上榨出一毛錢來,都別想!」

  一面說,一面開衣櫃取馬褂。他大概是看到李彥青的下場,知道此去凶多吉少;與其受辱,不如自裁,偷偷地吞了一匣鴉片煙膏,含著眼淚向曹錕告辭,坐上汽車赴約,到得北苑馮總部,一開車門,曹銳從汽車中滾了下來,人已昏迷不醒;馮總部的軍醫急救無效,一命嗚呼。便宜了美國花旗銀行、英國匯豐銀行、法國東方匯理銀行,曹銳許多化名存款,化作一道青煙了。

  曹銳這一死,害苦了他的大總統老兄。原來馮玉祥對曹錕,多少也還有點感情,而且有個大總統在手裡,是能起作用的一張牌;只以黃膺白要完辛亥革命未竟之功於此役,主張驅除,馮玉祥表面不能不聽,暗中卻希望能與曹錕間接打交道,商量出一個與己有利,亦能為曹錕找一條出路的兩全之道,這是他要找曹銳的本意。如今曹銳自裁,而曹錕的其他親信,如王毓芝等人,都已逃入東交民巷,沒有適當的管道可以溝通,便只有將曹錕軟禁在延慶樓。曹錕原有第十六混成旅作他的「禁衛軍」,此旅由他的胞侄,也就是老五曹鈞的兒子曹士傑當旅長;但在馮玉祥回師的那天,為孫岳部隊包圍繳械;所以軟禁曹錕毫不費事,只由鹿鍾麟派出一個營,駐紮延慶樓四周,營長換了便衣,隨侍曹錕,共同臥起,彷彿第二個李彥青,只是不替曹錕「洗腳」而已。

  曹錕雖失自由,倒也不怎麼發愁,因為他相信吳佩孚從前線一回來,事尚可為;及至到了十月底,馮玉祥提出一張「攝政內閣」的名單,要曹錕任命;同時要求他通電辭職時,他才知道吳佩孚一敗塗地了。

  攝政內閣的總理,當然是黃膺白;但閣員人選,卻是由馮玉祥與胡景翼、孫岳所擬定的。馮玉祥在張、段、孫三角聯盟中,擁護在廣州的孫總理;因為張作霖、段祺瑞久在北方;各有自己的勢力,而國民黨的軍事勢力,從未到達北方,如孫總理能到北方,出任元首,他的國民軍自然名正言順地成了正統派,因而提議以曾任黃克強總參謀長的李書城為陸軍總長;原孫總理的總參謀長李烈鈞為參謀總長。此外,黃郛自兼交通總長;王正廷以外交總長兼財政部長;教育總長是李石曾推薦的易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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