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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民國以來,凡是自認為對國事有影響力的人,那怕是一名師長都可以發通電,有所主張;所以擬通電宣言,成了做官的一門大學問。

  其中,最負盛名的是黎元洪的祕書長饒漢祥。他為黎元洪所擬的通電,動輒千數百言,婆婆媽媽,垂涕而道。有人說是「王大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但也有人認為至性感人;三家村的學究,常常在垂陽影裡,戴上銅腳老花眼鏡,捧著一份報紙,搖頭晃腦在念古文,不問可知念的是饒漢祥的精心傑作。

  曹錕手下沒有饒漢祥這樣的人物,所以這篇宣言,至少詞藻上欠點工夫,一開頭就說:「錕軍人,於議治初無經驗,今依全國人民付託之重,出而謀一國之福利,深思熟計,不勝警惕,所私幸者國家之成立,以法治為根基,總統之職務,以守法為要義,歷任總統皆系一時之彥、只以國家根本大法未立,無所依據,未竟厥施。錕就任之時,適值大法告成之際,此後庶法舉措,一一皆有遵循,私心寵幸,遭遇有過於前人也。」

  這一段話,細細推敲,不啻自承他的大總統,自非法而得;但如強調法治,則逆取順守,仍可令人寄以相當的希望。

  那知,最後一段,大相矛盾;他說:「當此國事未寧,民生正困,財政竭蹶,軍事未戢之時,瞻顧前途,誠不敢謂有必達之能力;然不畏難題,出於素性,所以報答我父老昆季者,惟此至誠而已。逐年以來,政治潮流,日新月異,譬之醫者,不顧泥古,自囿於方書,不敢鶩新,以國為試驗。語云:為政不在多言,顧力行如何耳!謹以服膺,施諸有政。」

  既然「庶法舉措,一一皆有遵循」,那就談不到「自囿於方書」,更談不到「以國為試驗」。歸根結蒂來說:心目中根本沒有「國之大法」在。

  因此,雖有捧他的人稱他這篇宣言,質樸無文;但大多數的人看法是:這篇宣言,是笨人的手腳,毫無魅力。

  但曹錕缺乏魅力,這話不假。至少形象上是如此。

  民國肇造,雖然辛亥到癸亥,只得十二年工夫,但除開國之父的臨時大總統孫文以外,曹錕之前,大總統已四易其人:袁世凱、黎元洪、馮國璋、徐世昌。

  黎元洪且先後兩在其位,他以武昌首義成名,面團如彌勒佛外號「黎菩薩」,為人雖忠厚、庸懦,但進退出處,總算還不太苟且,所以同情他的人很多。

  袁世凱雖然身敗名裂,但畢竟一生多彩多姿;籠絡人的手段,出於天才。他的魅力,如一塊強力的磁鐵。在外交使節團中,普遍地對他具有強者的印象。

  徐世昌是唯一文人出身的大總統。他是翰林,但從未當過考官,亦未被派過「撰文」的差使,是個黑翰林;可是在仕途上,以他那套陰柔的黃老之術,加以命中有「貴人」,由於袁世凱的叱咤風雲,他亦大紅特紅。同時吐屬、氣度,到底比武夫出身的要高明些,所以別具一種與其他大總統不同的魅力。

  馮國璋就比較差了,尤其是「總統魚」的笑話,大傷國格——他在位時,公府經費支絀,他又是愛算小的人,不知聽從了誰的「餿主意」,招商承包,出賣西苑三海的魚。

  中南北海的魚,得天獨厚,水質未受污染,亦無人為的驚擾,所以魚兒孳生不息,不但「多子多孫」,而且「長壽」。

  其中有一尾重達十餘斤的金色鯉魚,上繫一面銀牌,傳說還是前明萬歷年間放的生。英國公使朱爾典,以重價購得此魚以後,特為具柬請馮國璋赴宴,並邀各國公使作陪;宴會中的主菜正是這尾金色鯉魚,一時騰笑國際。

  幸而馮國璋的續絃夫人,原是袁世凱家西席的周小姐,「腹有詩書氣自華」,多少彌補了馮國璋印象上的缺陷。

  馮國璋雖然予人印象不佳,但到底是天津武備學堂的高材生,不比曹錕出身行伍,言語粗鄙無文;加以他的那尊範,像個土財主,看來看去,總令人有「望之不似人君」之感。

  就職典禮那天,有個歷任大總統都很重視的節目——接受外交使節團覲見致賀。

  民國以來的大總統,在正式外交場合,毫無例外的都著燕尾服。

  曹錕的西式大禮服,是早由曹銳從天津找了名師,到保定量身特製的,穿上身倒還像個樣子,只是白襯衣上漿得挺硬的尖角領子,卡得他的脖子非常不舒服;不時仰起臉,挺直頸項歪著臉將腦袋扭兩扭。這副模樣就顯得有些滑稽;但寶星閃輝、劍佩鏗鏘的場合,沒有人敢笑。

  好在每一國家的公使,上前鞠躬握手,只交換兩三句例行的寒暄,「差使」並不繁重,所以,曹錕雖為燕尾服所苦,卻還能忍受。不過到了日本公使覲見時,卻出了岔。

  日本公使致賀以後,曹錕答說:

  「多謝,多謝;請代向貴國女皇問好。」

  那日本公使不知道他說的什麼?但他的隨從的武官卻愣住了。

  原來日本公使芳澤謙吉,是日本最大政黨政友會總裁犬養毅的女婿,這年七月方始奉派來華,正值黎元洪為直系軍閥逼迫「出亡」,所以一直未曾呈遞國書。

  他雖早就在中國當過外交官,卻不通華語,不過,隨同覲見的陸軍武官土肥原賢二,自大正元年,也就是中華民國元年在陸大畢業後即奉派至關東軍服役,久任張作霖的顧問坂西利八郎的副官,最近調至日本公使館任職,十年來足跡不離華北,深諳華語;曹錕亦是舊識,心想他不應該不知道日本已有多少年沒有女天皇了,何以有此錯誤?

  錯誤是曹錕的侍衛官造成的,本來覲賀的使節,須先排好姓名卡片,每人一張,不道臨時失手搞亂了,將日本公使誤為荷蘭公使,以致將大正天皇誤為荷蘭女皇。

  這時,在一旁照料的大禮官廕昌,趕緊上前,親自翻譯,改正了曹錕的錯誤。不過,曹錕自己也發覺了。因為:

  第一、他發現了土肥原賢二,既是日本武官,他所陪侍的,當然應該是日本公使。

  第二、出生於北海道的芳澤謙吉,身不滿五尺,是名符其實的東洋矮子。

  因此,他向負責報名的侍衛官瞪了一眼,向廕昌說道:

  「午樓,你別走開!」

  午樓是廕昌的別號。

  接下來的芳澤補遞國書,由於廕昌親自照料,未再出錯,但笑話已經傳出去了。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天,曹錕回到延慶樓中休息。

  津保派的要角為他設宴慶賀,由高凌霨作主人,首座自然是「大總統」、第一名陪客便是吳景濂。

  依次敬酒後,曹錕的嬖人李彥青,在後面輕輕拉了拉他衣服,這是一個暗號。

  於是曹錕咳嗽一聲,提高了聲音對高凌霨說:

  「澤畬,今兒子玉給我來了個電報,誰當國務總理,他跟我的意見不同;還得好好兒商量,目前只好請你多辛苦,暫時代一代。」

  「是。」高凌霨面無表情地回答。

  這是有意安排好的一著。

  因為吳景濂覬覦閣揆一席、形於詞色;而吳佩孚決不會同意,津保派亦不顧跋扈成性的他當政,但怕他迫不及待的會當面提出要求,曹錕一定難以應付。

  所以想好了先發制人的辦法,來封住他的嘴。

  不過吳景濂並不死心,轉臉說道:

  「請問大總統,閣揆人選,大總統心目中是什麼人?吳子玉保薦的又是誰?」

  這樣咄咄逼人地盯著問,曹錕不免發窘,大家也都替他捏一把汗;萬一他竟因面情難卻,對吳景濂作了任何承諾,要打消就得大費周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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