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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這,」廖衡想了一下說:「情形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當然不能一概而論。像平老鼎力維持,自然應該格外優禮。」

  「先不必談我。」廖衡放低了聲音問:「目前『尺寸』如何?請你跟我說實話。」

  「我怎麼敢欺騙平老?目前尺寸大概五到八之間。」

  「怎麼?」廖衡問說:「連個整數都沒有?」

  「當然有例外,像平老,起碼一個整數。」

  「其餘的呢?」廖衡搖搖頭,「沒有整數,就無從談起了」

  吳少霖想了一會說:「請平老給我一個底子,我好找人來挑這副擔子。」

  「每人一個整數。我呢,你們瞧著辦好了;」

  「對平老自然格外優待。」吳少霖問道:「付款的條件呢?」

  「付款條件最傷腦筋,你不相信我,我不相信你,總要想個彼此能信得過的辦法。」

  廖衡問說:「你們有甚麼好主意,不妨說來聽聽。」

  「有是有個辦法,尚在擬議之中——」

  吳少霖所說的辦法,事實已在試行,凡是談好了價錢的,先發一張支票,上面只有數目,沒有日期;日期在大選以後補填,並須蓋章,方始生效,否則等於廢紙。

  因此,領取的人不多。不過,不領不等於「不捧場」;願意捧場的人,大多覺得津保派不至於過河拆橋,先領支票,後填日期,一番手續兩番做,自找麻煩,倒不如放大方些,事後再領。

  廖衡當然不會同意這個辦法,「老弟,」他說:「我在上海就聽說了許多內幕,津保派之中,有人主張大選過後來個不認賬,拿到這種支票,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狀;大不了犧牲一兩家小銀行而已。」

  「這是沒有腦筋的人,出的餿主意,津保派中的鉅頭,都有政治地位,要講政治信用。這件事已成過去了。」

  吳少霖緊接著又說:「再說,那家銀行肯犧牲?就算小銀行肯犧牲,大銀行多年做下來的信用,是決不肯犧牲的。將來談好了,平老要那家銀行的票子,不妨指定。」

  「外國銀行呢?」

  「當然可以,匯豐、麥加利、花旗、正金、華俄道勝、東方匯理;英美日俄法,一應俱全,平老說那一家,就是那一家。」

  廖衡心想:支票是見票付款,中國的銀行還可以事先約定、非到期不付;不到日子提示,可以設法推託,外國銀行不會接受他們這種狗屁倒灶的辦法;到時候自己填上日期,便可兌現。因而點點頭,滿意地說:「這還差不多。」

  他聰明,別人也不笨,早已想到了;吳少霖認為有句話必須交代:「平老,不過外國銀行的支票、日期也是事後再填。」

  「不必費他們的心了,我自己填好了。」

  「不!平老,外國銀行的支票,筆跡要一致的。」

  「有這樣的規矩嗎?」廖衡表示懷疑。

  雖無這樣的規矩,但可約定;吳少霖不便說明,硬著頭皮答一聲:「是。」

  「那就談不攏了。」

  「平老,」吳少霖陪笑說道:「你老明兒,不是說,想個彼此信得過的辦法嗎?」

  廖衡也覺得不便讓吳少霖為難。於是從各種角度考慮了好一會,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

  「這樣,到那天集合在一起;投票之前在汽車裡發支票。汽車開進議院廣場,下車投了票就走,豈不乾淨俐落?」

  「辦法倒是很乾脆。不過,」吳少霖忍不住問:「進去不投票怎麼辦?」

  「唉!老弟台,你怎麼這一點都想不通?進了議院大門,又何吝於這一票?」

  又說:「老實說,這一趟『選以賄成』,通國皆知,好比已經做了婊子了,不賣×也是賣×,莫非還想造貞節牌坊?」

  語雖粗鄙,倒是肺腑之言;吳少霖笑道:「平老真是快人快語。」

  「別人可不如我這樣子痛快。所以,」廖衡想了一下說:

  「等我的人到齊了,少不得還要招待記者,我有一套『借乾鋪』的說法,到時候請老弟不必誤會。」

  「借乾鋪」是南方堂子裡的規矩、狎客只是在堂子裡借住一晚而已。

  如今八大胡同的小班,也興這個規矩;但議員為參加大選招待記者,而有此「借乾鋪」的說法,吳少霖就莫名其妙了。

  「有些姑娘喜歡假撇清,明明心裡千肯萬肯,表面上不是推託『身上來』,就是說頭痛不舒服,只准客人『借乾鋪』。到了半夜裡,誰知道他們是乾是濕?」

  廖衡緊接著又說:「將來招待記者的說法,亦不過拿這個說法遮遮臉,叫人以為不過讓『魏武後人』這個大嫖客,借了一次乾鋪而已。」

  「妙、妙!」吳少霖拊掌說道,「平老如此坦誠相待,佩服之至。不過,尺寸方面,還望平老高抬貴手。」

  廖衡隨即反問:「你看呢?」

  吳少霖盤算了一會說:「通扯一個乞巧;平老另加一個閏七月。」

  這意思是每人七千、廖衡加倍;他想了一下問:「那末,你那一份呢?」

  中間人的佣金,自然是歸他們出;吳少霖想要他一個「二八回扣」,又覺得太高了些。那知就在躊躇未答之際,廖衡卻又開口了。

  「這樣,你老弟也是靠本事吃飯的人。我給你一個機會;我這面就照你所說的,淨收實數。另外你自己去做,那怕你再做出一個乞巧數來,也是你的。」

  聽得這話,吳少霖心頭一喜,他想:「現在的『大路行情』,一票八千,照此計算,先就有一萬多元到手。不過支票是開總數,倘或事後不認賬,有去無回,如之奈何?」

  正沉吟之際,廖衡卻又問道:「你是不是另有意見,不妨說出來商量。」

  「我是要請教,支票怎麼開法?」

  廖衡自己都還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因為他以為這件事會慢慢談;不想急轉直下地這麼快,心理上尚無準備,所以一時無從回答。

  「老弟台,說實話,這些細節,我還沒有考慮到。」廖衡的腦筋很快,就這剎那間,已掌握到問題的癥結,辦法亦隨之而生,「我看這樣,我這裡十三個人,總數多少,你們開一張支票給我;除去我們這方面應得之數,餘下的我開一張支票給你。」

  這個辦法初聽很好,細想不妥:第一,支票開了總數,是十三個人的票錢,到時候少了一兩個人,無法扣除:少一個就是七千,風險甚大;其次,廖衡所用的支票,萬一空頭,變成鏡花水月一場空,豈不冤哉枉也。為此躊躇難答。

  「老弟,你我能談得這麼深,就無事不可言了。」廖衡的態度很誠懇,「你的為難,就是我的為難,儘管說出來,想法子解決。」

  逼到這個地步。吳少霖不能不說實話,「開總票這一說,也有人提過,『籌備處』方面認為有困難。至於分開來開,平老個人,當然沒有話說,不過其餘十二位倘若過河拆橋,我對我這面的人,就沒法交代了。當然,我可以找平老;問題就在於此,」他加重了語氣說:「我不想替平老找麻煩。所以不如早早想個妥善辦法為妙。」

  「你的話不錯,如果早就料理清楚,到時候集合、上車、發支票、投票;出了議院大門,各奔前程,豈不乾脆?」

  「是,我也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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