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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何謂傾陷?」

  「臣不敢說。」

  「不要緊!」皇帝又說,「說錯了也不要緊。」

  「是。」言如矢想了一下,措詞還是很謹慎,「譬如,太子違和,竟致不治,東宮缺位,便是傾陷。」

  「太子雖清瘦了一點,可是身子還很好。」

  「那麼——」言如矢突然頓住。

  「怎不說下去。」

  「臣不敢再說。」

  「但說無妨。」

  「臣斗膽——」

  「啟奏皇上,」欽天監正強行插嘴,「皇上之于太子,如天之覆地。有皇上保全,東宮決不致傾陷。」

  原來欽天監正已明白言如矢的意思,怕措詞不當而獲罪,所以搶在前面,表達了正面的意思,皇帝點點頭說:「你的話說得很好,我明白。不過,我還是想聽聽言如矢的話。來、來,我們從容討論。」

  天子與三公坐而論道,才叫「從容討論」,皇帝對一介小臣用這樣的口吻說話,可稱異數。言如矢受寵若驚之餘,不由得磕了個頭說:「臣罔識忌諱,倘或幹冒宸嚴,乞恕臣死罪。」

  「罔識忌諱、幹冒宸嚴」是金殿對策中的套語,皇帝笑一笑,也用一句策論中的套語回答他說:「不要緊!當著我的面,甚麼話都可以說,只不得『退有後言』!」

  「是!臣謹遵。」

  「如果泰山震動不止,是何徵兆?」

  「東宮始終有傾陷之虞。」

  「果真東宮缺位,泰山如何?莫非還會崩塌不成?」

  「臣不敢說。」言如矢答道,「太古之事,渺茫難知,然而陵穀變遷,事誠有之。如說泰山一定不會崩塌,孔子不應有『泰山其頹』之歎。」

  皇帝聳然動容。「東宮安如磐石,泰山震動是不是就會停止呢?」他問。

  言如矢斬釘截鐵答一聲:「是。」

  「我全明白了。」皇帝交代,「此後天象示警,應於人事者何在。你應即時陳奏。」

  「是。」等言如矢隨著欽天監正退出後,皇帝焚香靜坐,遍思前因後果,作了一個避免煩惱,也是自堅決心的措施,下了一道手詔:「嗣後有言東宮是非者,立斬無赦。著司禮監通諭二十四衙門及京外各鎮守太監知之。」

  所謂「二十四衙門」指十二監、四司、八局。手詔雖系針對太監而發,但在萬貴妃看來,無異被狠狠地摑了一掌,自此鬱鬱不樂,各種舊有的病徵,諸如頭目暈眩、心跳加劇、手足麻痹等等,紛至遝來,終於有一天中風了。來不及宣告御醫急救,便已去世。

  皇帝得報,急急趕到昭德宮,撫屍大慟,下詔輟朝七日,諡為「恭肅端慎榮靖寶貴妃」,葬在天壽山茂陵。

  ***

  自從皇帝知道了萬貴妃的病因,種於他的那道嚴峻的手詔以後,一直有著一種「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疚歉。四十年形影不離的伴侶,竟落得這樣一個結局,皇帝真個有痛不欲生之感。

  原本虛損而有癆病跡象的皇帝,因此又添了好些病症,最以為苦的是有聲無痰的乾咳,終夜不停,無法安枕。宣召御醫會診,各執一理、聚訟紛紜,最後是折衷眾說,擬了一張方子,為了怕擔責任,用藥面面俱到,不會闖禍,但亦治不好病,不死不活,徒然耽誤而已。

  其時日侍病榻的是,已由宸妃進封的邵貴妃。她倒頗有些見識,勸皇帝說道:「從來御醫會診,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萬一出事,怎麼樣推卸責任,擬出來的方子四平八穩,只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病。萬歲爺不如專挑一個人來請脈為是。」

  「你的話有理。可就不知道到底是誰的醫道好?」

  「聽說有個老太監蕭敬,忠心耿耿,不如找他來問一問。」

  這蕭敬在英宗朝是司禮太監,當今皇帝即位時,當秉筆太監,賦性忠鯁,為汪直所排擠,閑廢無事,鼓琴自娛。皇帝曾召他來奏技,只為萬貴妃說了一聲:「甚麼彈琴,像彈棉花。」從此不曾複召。

  「喔,蕭敬。」皇帝欣然同意,「找他來。」

  蕭敬年已七十,但精神矍鑠,皇帝亦頗為優禮。問到誰的醫道高明,蕭敬答說:「老奴舉薦一個人,名叫吳傑,本來是江蘇的名醫,現在禦藥房供職。」

  「既是名醫,怎麼會在禦藥房呢?」

  「定制如此。」蕭敬答說,「凡是征醫,都由禮部考試,高等派至禦藥房,中等派至太醫院學習,下等遣回。」

  「原來如此。你去傳旨,即刻前來請脈。」

  ***

  這吳傑初接天顏,不免有些六神無主,但請脈時,三指一按到皇帝手腕上,發覺皮膚皺得打折;脈微而澀;複又聽到皇帝乾咳,不斷索飲,即時探到了病源,頓覺精神集中,信心十足了。

  「臣斗膽,可否叩問皇上?」

  「醫家望聞問切,你儘管問。」

  「皇上可曾服金石藥否?」

  金石藥是壯陽的興奮劑,皇帝服了二十年了,但此時不免諱醫,徐徐答說:「偶一服之。」

  「請皇上即日起,停服此藥。」吳傑答說,「聖恙根源,厥惟一個『燥』字。燥在外則皮膚乾皺,在內則津少煩渴,在上則咽焦鼻幹,在下則腸枯便秘,在手足則痿弱無力,皆由內熱所致。」

  皇帝連連點頭。「你說的病徵都對。」他問,「光是乾咳沒有痰,是怎麼回事?」

  「脾中有濕則生痰,病非由脾而起,所以沒有痰。聖恙在肺,火盛津枯,故而無痰。」

  「喔,那麼應該怎麼治呢?」

  「用潤燥之劑,只須四味藥,名為『瓊玉膏』。」

  「好雅致的藥名。」皇帝因為吳傑講得頭頭是道,自覺沉屙可去,心情頓覺輕鬆,所以興味盎然地問,「是哪四味藥?」

  「地黃、茯苓、人參、白蜜。」吳傑答說,「地黃滋陰生水制火;白蜜甘涼性潤,所以去燥;人參益肺氣而瀉火;茯苓清肺熱而生津。於聖恙最宜。」

  「你有把握?」

  問到這話,吳傑不免躊躇,但亦不便多作考慮,怕動搖了皇帝的自信,略想一想答說:「皇上如依得臣三事,臣有把握,一月之內,乾咳可愈,然後另擬調養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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