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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孫大中是山東人,這回到濟南去鎮守,真是衣錦還鄉,越想越興奮,深怕為邵宸妃留住,所以回到未央宮瞞得滴水不漏。直到公事下來,方跟邵宸妃去磕頭辭行。

  「怎麼!」邵宸妃大為詫異,「事先我一點都不知道。」

  「是懷司禮的意思,他讓奴才到外面去歷練幾年,再回來伺候娘娘。」孫大中又說,「懷司禮另有一番深意,請娘娘找他來問一問就知道了。」

  「好!」邵宸妃忿忿然地說,「我要找他來問個明白。」

  派人去找懷恩,他拖延著不肯去,三番兩次催召,直到孫大中啟程出京了,懷恩才到了未央宮。

  「懷恩!」邵震妃一見就大發雷霆,「你太目中無人了,孫大中是我的人,你把他派出去,也得先問一問我。在未央宮到底是你作主,還是我作主?你在別的宮裡也能這樣子肆無忌憚嗎?我不相信你能擅自作主調動梁芳,你欺人太甚了——」

  邵宸妃的口齒尖利,這一頓排揎,足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此原在懷恩意料之中,不但早有承受的準備,甚至還是帶著欣賞的心情來對待。原來邵宸妃生一雙圓眼,一發了怒,雙眼睜得更圓,並不露凶光;而且她的皮膚生得太白,怒氣上升,雙頰如抹上一層胭脂,更添豔眼。所以她罵的甚麼,他根本不去細聽,心裡在想的是:皇帝要廢立,一半是萬貴妃的逼迫,一半是由於寵愛邵宸妃之故。

  「邵娘娘請息怒!」等她罵得口渴,停下來喝茶時,懷恩從容勸說,「奴才絕不敢藐視邵娘娘,實在是別有緣故——」

  「對了!」邵宸妃搶著問道,「孫大中說另有一番深意,是甚麼,你說給我聽聽。」

  「是!」懷恩左右看了一下,輕聲說道,「請娘娘交代左右回避。」

  一聽這話,邵宸妃的怒氣消了一大半,吩咐隨侍左右,寸步不離的心腹宮女黃英:「你把大家都帶出去,別亂走。」

  「是。」等黃英帶頭回避了,邵宸妃指著另一張前面的腳踏說道:「你搬一個來坐。」

  「謝謝邵娘娘。」懷恩搬了個腳踏坐在邵宸妃身旁,用僅僅能讓她聽得見的聲音說:「奴才把孫大中調出去,是為了保護邵娘娘——」

  「怎麼,」邵宸妃急急問說,「孫大中要害我?」

  「娘娘小聲!」懷恩停了一下說,「說孫大中要害娘娘,決無此意。但有句成語『愛之適足以害之』,倒恰好用得上。孫大中願意皇四子將來繼承大位;邵娘娘母以子貴,成為皇太后,這沒有錯。可是,他沒有想到——」

  這一回是懷恩自己頓住了,反由邵宸妃催問:「他沒有想到甚麼?」

  「他沒有想到,邵娘娘自己應該想到,」懷恩俯身向前,瞪出雙眼,顯得異常鄭重地問,「到了那一天,萬娘娘肯給你老磕頭,叫一聲皇太后嗎?」

  一聽這話,邵宸妃頓時愣住了,臉上的表情,一層層地變化,由茫然而迷惘,而若有所思,而若有所得,而最後是將信將疑的神氣。

  「邵娘娘是見過紀娘娘的。」懷恩又說,「紀娘娘是怎麼死的,邵娘娘總也聽說過。不過有件事,只怕邵娘娘還不知道,紀娘娘從太子去見萬歲爺那一刻起,就沒有打算再能活著。所以邵娘娘如果希望皇四子將來能繼承大位,就得跟紀娘娘有一樣的決心,捨命來成全兒子。所可慮的是,即令舍了命,也未見得能成全兒子。」

  「這又是甚麼講究?」

  「萬娘娘的氣量小得厲害,一句話得罪了她,會記恨一輩子,像如今的太子,小時候不識輕重,說了句怕羹湯中有毒的話,她一直就想廢了他。倘或皇四子真的代立,除非對她百依百順,否則難保不受暗算。」懷恩突然問道,「不知道柏娘娘跟邵娘娘談過悼恭太子沒有?」

  「談過一回。」

  「柏娘娘怎麼說?」

  「說是御醫用錯了藥。」

  「不是。御醫怎麼會用錯藥?有方子在那裡,如果用錯了藥,御醫哪裡會有命活?」

  「那麼,」邵宸妃很注意地問,「到底悼恭太子是怎麼死的呢?」

  「是柏娘娘的一個宮女,在煎藥的時候,多加了一味藥。」懷恩回憶著說,「萬歲爺聽說有這麼一回事,打算迫究。哪知第二天一早發現那個宮女掉在井裡淹死了,就此不了了之。」

  「井有井圈,怎麼會掉下去的呢?」

  「就是這話囉。」

  邵宸妃不作聲,面色凝重地沉思了好一會說:「人心可怕。懷恩,我想通了,不過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邵娘娘是怎麼想通了?」

  「我不存甚麼非分之想了。無事是福,但如果萬歲爺一定要那麼辦,我可是身不由己。」

  懷恩點點頭,追問一句:「邵娘娘真的想通了?」

  「真的。」邵宸妃說,「想我一個窮人家的女孩子,得有今天,也不知是祖上幾世陰功積德才修來的,如果再不知足,天亦不容。不過現在看起來,似乎躲不過這一場大禍,懷恩,你說怎麼辦?」

  「只要邵娘娘真的是這樣想通了,自有避禍之道。等——」

  ***

  等了三天等到了,乾清宮的總管太監韋興來傳旨:「萬歲爺今晚上到未央宮來擺膳。」

  向例,皇帝在哪位妃嬪宮中傳晚膳,這一夜便留宿在那裡。此為進言最好的機會,但邵宸妃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因為易儲這件大事,在計畫未成熟以前,必是諱莫如深。皇帝在邵宸妃面前,既從未提過,她就應該裝糊塗,否則皇帝只要問一句:「你是聽誰說的?」這一追究,可能會引起一場絕大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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