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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於是王振指使左都御史王文,參了薛瑄及他的同事「故出人罪」。王振又指使一名言官專劾薛瑄受賄,定了死罪。

  在監獄中的薛瑄,仍照在家那樣,每天讀《易經》,毫不在乎。他有三個兒子,伏闕上書,長子願代父死,其餘兩子願充軍來為父贖罪。王振不許。

  到了要處決的那天,王振的一個來自家鄉的老蒼頭,躲在廚房中飲泣。王振知道了將他喚來問說:「你這是幹嗎?」

  「聽說薛夫子今天要死了!」那老蒼頭越發泣不可抑。

  王振大為感動,蓄意要殺薛瑄的決心,為老蒼頭的淚水衝擊得粉碎。但此時犯人已經綁到了法場——明朝自正統元年起,施行「重囚處決三覆奏」之制,決囚當日,刑科上奏請旨,皇帝批示不准;再請再不准;三請方准,是取代三代「殺之三、赦之三」的遺意。但三覆奏以後,仍須請「駕帖」,交付錦衣衛的監刑官,方始開刀。這些程序,都在決囚當日上午完成,待「駕帖」頒到法場,往往已是日中,所以無形之中,變成處斬都在「午時三刻」。

  王振要救薛瑄,即從操縱「三覆奏」的程序上著手。到第三奏時,恰好兵部侍郎王偉亦上疏請赦薛瑄,王振借此為據,將薛瑄的罪名,改為免死革職。景泰初年復起,至復辟後,孫太后表示宰相須用老成的正人君子,因而重用薛瑄,他的職銜跟許彬是一樣的。

  此時的李賢,一聽皇帝問到他,正色答道:「薛瑄朝廷柱石,請皇上多納其忠言。至於機務,臣當悉力以赴,請寬聖慮。」

  這話很含蓄,皇帝聽出言外之意,遂即問說:「薛瑄精力如何?」

  「薛瑄今年六十有五,體貌清癯。」李賢覺得再說下去,就變成在說他精力不足了,因而改口,「不過,薛瑄善養浩然之氣,精力尚可。」

  「精力雖可,年紀到底大了!上了年紀的人,說話不免嚕囌。」皇帝又說,「你要我多聽他的話,他每次來見,喋喋不休,不知道聽他哪一句?」

  「擇善而納。請皇上優容老臣。」

  「我知道了。」皇帝又問,「你還有甚麼話要跟我說?」

  「復儲之詔宜早下。」

  「我也是這麼想。只為有個小小的顧慮,這件事一直未辦。」皇帝說道,「將來國史記載:太子見濬,到底是以前的太子呢,還是後來的太子?」

  「這好辦。」李賢接口說道,「譬如年號有正統、天順之別,後世一見,便知是景泰以前的皇上,還是景泰以後的皇上。沂王復儲位時,不妨更名,以為區別。」

  「好,好!照你的意思。你看改一個甚麼字?」

  「此宜責之於宗人府。」李賢答說,「臣未便越俎。」

  「你不說甚麼事都該管嗎?」皇帝質問,「這件事怎麼推掉了呢?」

  「臣豈敢推諉,」李賢分辯,「成祖文皇帝玄孫眾多,須查宗人府底冊,嘉名才不會重複。」(校者注:朱棣廟號原為太宗,嘉靖十七年方改為成祖。後世行文統稱成祖,可也。然此處李賢應稱太宗而稱成祖,誤矣。)

  原來太祖共二十六子,除一子未封以外,共二十五房。顧慮到子孫繁衍,命名恐有重複,為二十五房每房擬定二十字,作為昭穆次序。子孫初生,都要報到宗人府立雙名,上一字照擬定的字派排行,下一字則依五行相生的偏旁選字。

  太祖諸子,皆是木旁單名,太子名叫朱標。他那一房的二十字,前五字是「允文遵祖訓」。建文帝「允」字輩,下一字以木生火,用火字旁的「炆」字。他生兩子,「文」字加土旁的第二字,名叫「文奎」、「文圭」。

  成祖,原封燕王,名叫朱棣。燕府字派,後來成為帝系,前五字是「高瞻祁見祐」,所以仁宗名高熾,宣宗名瞻基,當今皇帝名祁鎮,沂王名見濬——凡是成祖的玄孫,都是「見」字加水旁的第二字立雙名。但成祖的玄孫,現有的不下三四十,不查底冊,只選水旁的好字,什九會重複。

  「這倒是我錯怪你了。」皇帝點點頭,「你替我傳旨給宗人府,沂王易名以外,其餘的也該封了,讓宗人府一併議奏。」

  宗人府是個空頭衙門,業務都歸禮部承辦。皇子命名分封,是儀制司的職掌,查明底冊,建議沂王易名見深。皇二子見潾封德王;皇三子、皇四子早夭;皇五子見澍封秀王;皇六子見澤封崇王;生在南宮,年方兩歲的皇七子見浚封吉王。

  奏上以後,皇帝復又召見李賢,認可宗人府的建議,同時交代,命欽天監擇定吉日,舉行沂王復儲,諸王同日並封的典禮。

  「還有件事,」皇帝面有惻隱之色,「文圭幽禁五十多年了,我想把他放出來。有人說:放出來不妥當。我以為果然天命有歸,我倒亦看得開。你說呢?」

  文圭是建文帝的第二子。靖難之變,七歲的太子文奎,不知所終;兩歲的文圭,為成祖幽禁在中都——鳳陽的廣安宮,號為「建庶人」,實際上是圈禁高墻,至今五十五年,文圭已經五十七歲了。

  至於有人說「放出來不妥當」、以及皇帝表示「果然天命有歸」的話,都是針對建文帝出亡而發。相傳成祖破南京金川門後,建文帝打算自殺,翰林院編修程濟建議不如出亡,而有個名叫王鉞的太監說道:「當年太祖駕崩時遺命:『有個箱子收藏在奉先殿,如有大難,方可打開。』據說這個箱子是劉伯溫留下來的。」

  於是即刻將此箱子抬了來,是一個朱漆的皮箱,四角包鐵,有兩把鎖,匙孔中亦灌了鐵。程濟將箱子劈開,只見內有三套袈裟,鞋帽皆備,三張度牒,上面的名字是:應文、應能、應賢,此外有一把剃刀、十兩銀子。另外有張字條,指示出亡途徑,「薄暮會於神樂觀之西房」。以後如何就不提了。

  「天數!」

  建文帝長嘆一聲,傳命舉火焚宮,皇后馬氏自焚而死。程濟為建文帝祝髮,建文帝的「教授」楊應能亦願祝髮隨行。有個監察御史葉希賢說:「臣名希賢,應賢無疑。」亦做了和尚。除楊、葉以外,當然也還有自願隨同出亡的忠臣近侍,一共二十二人,亡命天涯,不知去向。

  這段傳說,無從證實。不過建文帝出亡,確有其事。為他祝髮的是一位高僧溥洽,因此而為成祖所監禁。

  到得永樂十六年,為成祖策畫起兵的一個和尚,法名道衍,而為成祖稱之為「少師」而不名的姚廣孝,病重將死。成祖親臨探視,問他有何未了的心事。姚廣孝答說:「溥洽幽禁已久,請赦了他吧!」溥洽方得恢復自由。

  但出亡在外的建文帝,在成祖看來是一大隱患,因而命當時官居戶科都給事中的胡濙,以訪仙人張邋遢為名,遍行天下的通都大邑,窮鄉僻壤,搜尋建文帝的蹤跡,歷時九年,方回京師。

  又有個傳說,建文帝已經浮海出亡至南洋一帶,因而又命太監鄭和,造大船六十二艘,領兵兩萬七千餘人,自江蘇出海,先至福建,再下南洋。既往而返,返而復往,前後數次。到第四次回來,大概有了確實的消息。建文帝並未出海,應該是在江浙兩湖一帶,於是成祖復命胡濙出巡。

  永樂二十一年七月,成祖親征韃靼。駐蹕宣化時,有一天晚上已經歸寢,聽說胡濙來了,急急起身召見,直到四更時分,胡濙方始辭出行宮。所談的是甚麼?胡濙從未告訴過人,但大家都相信他已經訪查到了建文帝的蹤跡;也可能見過建文帝,並且獲得確實的證據,建文帝決不會有任何奪回他自己的天下的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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