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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這是朝廷要成全太師的令名,讓太師自己把上皇送回來。如果明載於璽書,好像太師迫於朝命,並非誠心送還上皇。我想,太師一定也不願意的。」

  這話在也先聽來,非常舒服,便即問說:「上皇回去,仍舊會當皇帝?」

  「不!天位已定,不能再變。」

  也先點點頭,尚未開口,有個瓦剌國的大臣昂克,官名稱作「平章」的插嘴:「你們要迎回上皇,為甚麼不拿金銀珠寶來交換?」

  「如果那樣子,人家一定說太師貪利。唯其如此,才見得太師仁義,是名垂青史、頌揚萬世的好男兒。」

  這番恭維,使得也先飄飄然了。「好,好!」他說,「我把上皇交給你。」

  這時伯顏帖木兒有意見,他用蒙古話對也先說:「不如將楊善留在這裏,另遣使者通知南朝,要請上皇復位,然後送回。」

  這是伯顏帖木兒想建擁立之功,以期復位後的上皇,將來能夠支持他在瓦剌國掌權。但也先不同意,他說:「我們幾次說,只要南朝遣大臣來,就會把上皇送還。如今大臣來了,仍舊不送上皇,豈不是變成失信?」

  ***

  上皇要回來了!有人喜,有人愁。發愁的自然是景泰帝。

  「住在哪裏呢?」他問興安,「總不能住大內吧?」

  「是。」興安答說,「反正有唐明皇的例子在,這不是難題。」

  唐明皇以太上皇帝的身份,自西蜀回長安後,住在興慶宮,此宮稱為「南內」。

  明朝亦有「南內」,便是大內之東偏南,位置與興慶宮相仿佛的崇質宮,但規制不能與興慶宮相比。「崇質」二字,顧名思義,可知以質樸為尚,民間呼之為「黑瓦廠」。

  成難題的是奉迎上皇的儀節。由胡濙主持議禮,所定的程序是:首先由錦衣衛具全副鑾駕,迎候於居庸關外。入關至龍虎台,禮部陳奏儀節,文武百官迎於土城外。至德勝門外的團營教場,諸將迎接;但大駕不入德勝門而入東面的安定門。至東安門內,面南設座,景泰帝謁見,百官朝見。最後迎入南內。

  奏上以後,興安傳旨:「以一轎二馬迎於居庸關外,至安定門易法駕。餘如奏」。

  此旨一傳,大臣蹙眉而小臣大譁,都以為「一轎二馬」由居庸關至京師安定門,是將上皇安排為「微服」回京。但與孔子「微服過宋」,唯恐為人所識,作用雖然相同,而本意則正好相反。孔子是怕為宋國司馬桓魋所殺,行蹤不能不隱秘;而景泰帝是顧慮著,上皇具法駕回京,百姓夾道歡呼,籲請復位,尤其是從土城到教場這一段路,最為可慮。倘或百官倡議,諸將擁護,直接奉上皇御午門之上的五鳳樓,宣布復統大政,為之奈何?

  但這只是極少數如興安等人,出於私心的過慮,事實上是不可能發生的。就事論事,奉迎上皇的禮儀是太薄了。給事中劉福會合同僚,聯名上奏。景泰帝的批覆是:「朕尊大兄為太上皇帝,尊禮無加矣。福等顧云太薄,其意何居?禮部其會官詳察之。」

  這是降旨詰責,所謂「詳察」是察劉福等人「其意何居?」禮部尚書胡濙便會同王直等,請見景泰帝,面奏「詳察」所得。

  「諸臣實無他意,只不過請皇上加深親親之誼而已。」

  「昨天,」景泰帝答說,「接到上皇的手書,說奉迎之禮,務必從簡,我豈能違背上皇的話?」

  有沒有上皇的手書,無人得知。但聽景泰帝說上皇有此「從簡」的指示,胡濙、王直就無可爭了。

  大臣不爭,小臣仍舊要爭。有個京營的千戶龔遂榮,雖為武官,性好文史,寫了一封極長的信給大學士高穀,引經據典,談唐肅宗奉迎太上皇——唐明皇的故事。高穀將原函帶到朝房,交給胡濙、王直兩人看。

  龔遂榮的信中說:唐肅宗至德二載九月收復西京後,肅宗即遣太子太師韋見素到成都,奉迎上皇。十二月,上皇抵達鳳翔,肅宗發精騎三千人迎駕。十天以後駕抵咸陽,肅宗備法駕迎於望賢宮,等上皇御南樓時,肅宗在樓下脫卸黃袍,換著紫袍,表示不居皇位,仍在東宮,然後拜叩於樓下。上皇下樓,父子相見,嗚咽不勝。上皇索取黃袍,親自為肅宗穿著,肅宗磕頭固辭。上皇說道:「天數人心,都歸於你了。能讓我安享餘年,就是你的孝了。」肅宗不得已而接受。

  其時,父老群集歡呼,肅宗下令撤除警衛,許百姓入禁地,謁見上皇。在望賢宮,上皇不肯居正殿,肅宗固請,親自扶登,進食時,每一樣都由肅宗親嘗以後,方始進奉。

  第二天,由望賢宮出發。肅宗牽馬奉上皇,親扶上鞍後,執韁控馬,上皇吩咐「不可如此」,肅宗才乘馬前導,卻不敢行在大路正中。上皇向左右說道:「我為天子五十年,未足為貴;今天為天子之父,才真是貴了。」

  到得長安,自開遠門入大明宮,御會元殿慰撫百官,然後拜謁太廟,慟哭久之,方入居大明宮。肅宗上表避位,上皇不許,三辭三請,皇位始定。

  「這才是忠孝雙全,情義兩孚。」胡濙說道,「大家只說禮薄,不知如何是厚?如今有例可援了。」

  「兄弟雖不比父子,而禪位之恩無異。」王直接口說道,「此書宜封進皇上。」

  正在談論之際,來了個面目嚴冷的大臣,此人便是左都御史王文,問知經過,大不以為然。

  「此事須兩廂情願,方成美談。諸公明知無益,而封進此書,無異挑撥上皇與皇上手足之間的感情!」

  這話說得相當深刻,正就是外嚴冷而內柔媚的王文才有的口吻。「挑撥上皇與皇上手足感情」這頂大帽子誰也承受不起。胡濙、王直面面相覷;高穀亦就默無一言地將龔遂榮的投書,塞入袖中了。

  這一下又惱了兩名小臣,也都是給事中,一個叫葉盛,一個叫林聰。葉盛外號叫「葉少保」,因為每當建議,他總是首先發言,當時只有于謙具此威望,葉盛亦復如此,有人不悅,說「莫非他也是少保?」葉少保的外號就是由此而來的。

  葉盛贊成胡濙、王直的主張,看他們為王文所恐嚇,大感不平,便上奏揭露有其事。林聰則不滿於胡、王、高三人態度軟弱,索性封章彈劾,說「王直、胡濙、高穀等,皆股肱大臣,有聞必告,不宜偶語竊議」,請降旨切責。

  於是景泰帝傳旨,索閱龔遂榮的原函。這一下,胡濙不必再負「挑撥」的責任,正好呈進原書,而且建言:「唐肅宗迎上皇典禮,今日正可仿行。陛下宜躬迎於安定門外,分遣大臣迎於龍虎台。」

  景泰帝怎麼聽得進這話。以前談此事多少還要找個理由,這回是不耐煩的口氣了:「你們只聽我的話照做好了,不必多事!」

  八月初二日,上皇啟駕。也先、伯顏帖木兒及瓦剌國的文武首腦,送行的隊伍,約長里許,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迤邐往南。近午時分到了洗馬林堡,這是預定分手之處。也先等人都下了馬,一個個眼圈都是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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