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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女(2)


  窗外人影閃過,一瞥之間,他已看得清清楚楚,穿著白衫黑裙的,正是他向她問過路的,那像溫室裡的花朵一樣的女孩。

  「小芬!」瑾清神色凜然地說,「來見見張伯伯!」

  「張伯伯!」小芬羞窘地鞠了一個躬,趕緊閃身躲入另一個房間。瑾清狐疑地閃爍著她的眼珠,結果也跟著小芬進去了。

  這是一個來得太快的高潮,就像超音速的噴射機從低空劃過,還來不及作心理上的準備,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雷轟電掣般震撼心靈的記憶。

  即使是這點記憶,在他也還一時抓不住。「張伯伯」三個字,不住在他耳邊嗡嗡作響,但他腦子慢慢清楚了,開始能夠注意那母女倆的動態。

  他聽見斷斷續續,似乎喘著氣說不成句的急促的低聲細語,夾雜著一陣陣小聲嬌笑。他知道的,小芬一定迫不及待地把剛才因問路而發生的那一幕趣劇,在說給瑾清聽。

  果然,當瑾清重新回到客廳時,笑著向他說:「小芬要我跟你說聲『對不起』,剛才把你看錯了。」

  這一說倒讓他有些發窘,只好自我嘲笑地說:「不怪小芬,我這副樣子,連我自己看著都不順眼。」

  瑾清不再答話,又把小芬叫進房間裡去。不一會她手裡捏著一把鈔票,匆匆忙忙到後面拿了一隻竹籃,朝外面走去。

  他的視線一直追蹤著小芬,直到她出門,他才發現瑾清正以監視的眼光看著他。

  「十四歲的孩子,長得這麼高!」他既歡喜又感歎地說。

  「十五了!」瑾清的聲音冷冷地,像是糾正他的錯誤。

  他想了一會,「真的,」他很慚愧地說,「該是十五。」

  「你連她的歲數都記不清楚!可真是把她給忘掉了。」

  「沒有,沒有!」他非常著急地分辯,仿佛讓人拿住了短處;也像受了冤屈似的。

  瑾清寬容地微笑著。這笑容在他看來不懷好意。於是他就不肯再談小芬了;他有耐心等到有利的時機來談——已經等了許多年,不爭在此一刻。他對自己說。

  天悶熱得很,主客相對默然,更似密雲不雨;心中的低氣壓,醞釀成滿頭的汗。

  「挹芬有消息嗎?」瑾清冒出來這麼一句。

  他有些生氣,問這句不像是待客之道。但對這方面的應戰,他是有把握的;如果她的問句是挑戰,或者有意的虐待。

  「我從沒有打聽過她的消息。」他平靜地說。

  「這多年了,你還恨她?」

  「就是恨,也已經過去了。」

  「想想也真是,」瑾清以一種評論當天所發生的新聞的語氣說,「誰也想不到挹芬會變心。當初誰不說你們是標準夫婦,真是形影不離。她對你的那份體貼,連我們女人看了都羡慕……。」

  「那很簡單,」他不願她再說下去,極其冷靜而準確地找到她語氣中的空隙,楔入她的話,「如果我現在能夠每年換新汽車,相信可以找到比她更體貼的太太。」

  「那也不能一概而論。」

  「當然,」他很機警地,「如果你以為我這話侮辱了女性,我願意道歉。事實上我也說得過分了,至少你絕不會是那種人。」

  「算了,不必替我戴高帽子。不過老實說,假使我走到那一步,我絕不能像挹芬那麼有決斷;什麼可以不要,孩子不能不要!」

  他想用比她更莊嚴、更決斷、更響亮的聲音說:「對!我也是這麼想,孩子不能不要!」但是,他也十分清楚,在瑾清和她丈夫面前,他只有乞憐之一途,任何主張權利的話,都是不可原諒的愚蠢。

  因此,他含蓄地點點頭。同時很快地把話題岔了開去,問說:「星初快下班了吧?」

  「嗯。」瑾清說,「我讓小芬去告訴他了,要他早點回來。」

  「他還是那麼瀟灑?」

  「什麼瀟灑?」瑾清抱怨著說,「除了小芬,沒有他關心的事。不信你回頭問問他,連豬肉多少錢一斤,他都不知道。」

  「如果是我換了他,我也用不著關心。」

  瑾清得意而又辛酸地笑了。

  「我帶你看看小芬的屋子。」她站起來說。

  那間在客廳後面的小小的屋子,顯然在小芬心目中,有著皇宮一樣的莊嚴,不管是一本書或者一隻茶杯,仿佛是釘死在那兒,永遠不可以改變位置的。伯剛站在門口躊躇著,不知道是不是該跨進一步,踏到那像雨後的青石板一樣的水泥地上去?

  「進來啊!」瑾清的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只有在一個收藏家偶然高興,出示其密藏的古玩時,才看得到那樣的眼神。

  「喔。」他終於艱難地進了屋子,用他那長滿了繭子的手,輕輕地摸著小芬的書桌。

  「這孩子有潔癖。」瑾清忽然收斂了笑容,「照從前的說法,那可不是福相。」

  他來不及回答,視線就讓一個黑色的匣子吸住了。他曾有過三個這樣的匣子,不過尺寸要大些;其中有一個曾花了他六百美金。以後當然的不知流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知怎麼,看到眼前這一個,他比重新得到自己所失去的,還有更多的喜悅。毫不遲疑地走了過去,熟練地打開匣蓋——那是一具小提琴——他輕輕地扣著琴弦,琤琮兩響,叩開了他的記憶之門。

  那一連串有著歡樂和恥辱的日子,電光般閃過他的腦際,如夢似幻,都已不屬於他的了。但是封閉記憶之門,眼前卻有可把握的真實,於是他關上琴匣,滿足地看著瑾清。

  「我沒有想到小芬也喜歡這個。」他說,「你們待他真好,讓人感激萬分。」

  「那是我自己願意的,」瑾清板起臉說,「我從來就沒有希望別人來說我待小芬好,更用不著別人來感激。」

  「血濃於水,你話太過分了。瑾清!」他冷靜地回答。

  「也許是的。」她的話只是禮貌上的讓步,「不過你總知道,一個人為了防衛自己,伸出去的拳頭總是比較要重一點。」

  伯剛咬著嘴唇,以最大的克制力量使自己保持沉默。

  就在這時,電鈴響了。回來的是小芬,左手一籃菜,右手倒提著一隻雞,氣喘吁吁地先把這些送回廚房裡去,然後走出來向瑾清說:「爸爸說,手裡有件要緊公事,得辦完了才回來,請媽陪陪張伯伯。又說——。」她看著伯剛,似乎有所顧忌似的,不敢說下去。

  「還說什麼?」瑾清催問著。

  「爸爸問我是哪位張伯伯?我說我沒有見過;爸爸好像想不起來似的。」

  「當然啦,十幾年不見的老朋友,你爸爸一時想得起來?

  這也不管他了,你先到廚房裡,把菜洗出來!」

  瑾清把小芬支使到廚房裡去,自己卻陪伯剛坐著。知道自己正處在被監視的地位,所以說話非常小心。

  主客兩人聊閑天聊得很起勁,而心裡卻有著相同的願望,希望星初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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