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兩天,收到倫郭書商寄來V.S.Pritchett的新文集A Man of Lettrs,燈下翻讀,滿心喜悅。我近年愛讀Pritchett的文字,短篇小說固然醇美,散文小品更都有學有識有情,這次讀他的書中自序,尤其傾倒。他慨歎英美文學傳統中的"文人"過去深受敬重,而今世風變了,文人真筆真墨慢慢凋零,只剩最後寥寥幾個在應景而已。他們大半沒有風靡讀者,不教書,也算不得是學人,只管給一些倖免關門的報刊寫文章療饑。這些人既不作興輔陳高論,反而一心維護文化的靜觀價值。到了映象科技教條統領天下之際,難免又分外關懷文字的命運,相信朵斯托耶夫斯基"人生不沾藝術等如虛度"之說。傳統文人下筆不能自休,每每在月刊季刊上一寫洋洋幾十頁;今日文人福薄,所思所感只合化為幾欄文字,多了人家嫌長:二次大戰初期,英國紙張限量配給,有期刊請Pritchett撰文介紹通俗書,短短一千八百五十字,結果還是刪去五十字。機緣如此,文人操觚便不得不借助引喻,講求簡潔;數十年訓練下來,文章越練越短,終成風格!
我不難領會Pritchett這番心境,讀後整個春節竟過得很踏實。等到初五,我又意外收到劉大任從紐約寄來的《秋陽似酒》,那份喜悅也盈然注滿心頭。我非常喜歡劉大任這批袖珍小說,一年前他寄第一篇《鶴頂紅》給我發表的時候,我一讀再讀,覺得小說寫到這樣簡潔這樣深遠,真可以當詩下酒了,難怪楊牧點出"當年劉大任的詩勾劃著小說的情節,如今他的小說為我們兌現了詩的承諾"。大任說他平生不太能忍受官僚巨賈的肥胖肚子和女人的虎背熊腰以及半生不熟的"劃時代"文體和自以為是的滔滔雄辯,下筆於是不惜削、刪、減、縮;真是妙喻。
愛讀Pritchett,愛讀劉大任,無非因為他們是真能在愚蠢的大時代裡閃耀出智慧小火花的文人。當今文章粗糙浮淺成風,讀到這些又綿密又雋永的作品,終於教人想起倫敦法學協會內殿中殿裡天天早晚照料一百○二盞煤氣燈的那位老頭。倫敦城裡聽說還有一千四百盞煤氣街燈,大都裝上時間控制器自動燃熄,只有法學協會殿內這一百○二盞是靠那老頭天黑之前一盞一盞的點、天亮之後又一盞一盞的熄的,每巡總要花上一個半鐘頭。時代那麼新,方法那麼舊,想來也是為了應景:劉大任這些文人總算寂寞了,說也堪驚!
一九八六年二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