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綺:
你信上說你那兒秋意漸濃,你早晚上課上圖書館都記得被毛衣,也記得多吃蔬菜水果,我很放心。其實,收到你的信就很放心了,何況你信上說你會好好照顧自己!明明知道你都那麼大了,當然學會了順著我的心意說些教我放心的話,但是,你在信末順手寫了這兩三句話,我竟放心得不得了!人,實在並不太難應付,是嗎?前幾個月送你去上學的時候,我心裡真捨不得,也真拿不定主意,可是又不能讓你知道,怕你更難過,因為據說做爸爸的人是不能沒有主意的。那幾個晚上,我在旅館裡跟你說的話,聽來是在安慰你,鼓勵你,其實也在安慰我自己,鼓勵我自己。你當時說了一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你說:"要是能像當年你和媽媽帶著我和弟弟到倫敦去就好了,你在倫敦做事,我和弟弟在倫敦念書!"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人是要長大的;長大了就不必老跟爸爸媽媽在一起。你這封信上說,你不在家裡了,才知道家裡多好。這是真心話,我知道;當年帶著你們在倫敦住了那麼久,我也很想回到中國人多的地方住一住,於是我們又搬回香港來了。這種想法其實相當可笑。
那天跟你去看你的學校,我無端想到陳之藩先生《旅美小簡》裡那篇《失根的蘭花》。你的學校跟他去的那家費城郊區小大學一樣,"校園美得像首詩,也像幅畫。依山起伏,古樹成蔭",難怪他想起北平公園裡的花花草草,"總覺得這些花不該出現在這裡。它們的背景應該是來今雨軒,應該是諧趣園,應該是宮殿階台,或亭閣柵欄"。我當時不是告訴你說,這個校園跟我在台南的校園有點像嗎?可是你竟說很像你在英國那家中學的校園,也像你在香港那家中學的校園。你看你看,人一懷舊,記憶就不老實了,眼睛就來騙人了。你爺爺當年久客南洋,也忘不了唐山的一山一水,他的《燕廬杞記》裡有這樣幾句話:"予寓之燕,兩廊不下百餘;每當夕陽西下、炊煙四起時,頗有倦鳥思還之態。吾人離鄉背井,久客異方,對此倦鳥歸巢,能不感慨系之!……"你記得我們倫敦家裡那幅小小的版畫吧?那是我偶然在大英博物館斜對面一家破店裡看到的,刻的既然是幾隻飛燕,刻工雖不很好,我還是買回家裡掛,因為爺爺在世時喜歡燕子!你信不信:"懷鄉"是一種癖性,會一代一代傳下去,用不著傳教似的傳下去,是傳染似的傳下去。你說你在唐人街裡買了一大堆中國罐頭雪萊和皮蛋在宿舍里弄宵夜吃,爺爺知道了一定又心疼又高興:"雖說她滿身是維多利亞衣櫥裡的樟腦味道!"他會說。爺爺在這種事情上最不講理;你大概記不得了。老實說,家國之情既然是"情",也就顧不了"理"了。他久客異方,嘴裡雖懂得說"大抵心安即是家",心事無奈跟陳之藩先生說的一樣:"花搬到美國來,我們看著不順眼;人搬到美國來,也是同樣不安心!"這也算是自己折磨自己;最糟的是這折磨倒真有點樂趣;說是痛快也恰當。你說你喜歡弟弟給你的信上說的那句話:"想家你就哭吧,哭了會痛快的。"弟弟不但政治,倒懂點心理。想家、思鄉、愛國、懷舊是心理在作祟,未必是政治搞的鬼。二次大戰期間,英國政府到處貼海報,鼓勵壯了從軍報國;海報上畫的是一些英國女人倚門揮別丈夫、情人,上面寫著:"英國婦女說:去吧!"不必搬出愛國論調,攻心一攻就破了!
對了,不要把時間和精力都花在課堂上和教科書裡;多抽空交朋友,多出去逛逛。老遠跑到外國去,不是為了拿一張文憑回來見我。學生活比拿文憑要難。要懂得過快快樂樂的生活,要會過各種不同的生活。不要擔心自己荒廢中文;你會看懂我的中文信就夠了。至於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傳統,看來你也染上了爺爺的解性,不論到哪裡都改不過來了。不信你等著看。這可不是什麼狗庇哲學家放的狗屁。兩位牛津教授一邊散步一邊聊天,其中一位說:"鄰居有個小孩很希望見見拿破崙,我說:這可辦不到。他問我為什麼,我說因為拿破崙是古人,而你不可能從一百三四十年前就活到現在還沒死。他不信;我說因為這是說不通的,正如我們不能說:你可以同時活在兩個地方或者說你可以回到古代去。小孩於是說:既然只是說不通和說得通的問題,我們換一換說法不就成了嗎?你說我該怎麼回答這小孩?"另一位教授說:"讓他去試吧,試試回到古代去。試一試並不犯法。讓他試,看他試出個什麼來。"你看,怎麼說都沒用;自己試一試就知道了。每一代的中國人都在試著回到古代的中國去,勸也勸不來;雪菜和皮蛋就這樣傳到外國去了,還有爺爺的燕子;你放心。
忘了告訴你:那天跟你在美國買到的那張藏書票已經鑲了鏡框掛在我書房裡了:詹森博士真凶,把老書商打得直哆嗦,妙極了!這種玩意兒這裡買不到,外國才有。糟糕!
爸爸
八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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