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現在是不流行寫信了,人情不是太濃就是太淡。太濃,是說彼此又打電話又吃飯又喝茶又喝酒,臉上刻了多少縐紋都數得出來,存在心中的悲喜也說完了,不得不透支、預支,硬挖些話題出來損人娛己。友情真成身外之物了;輕易賺來,輕易花掉,毫不珍惜。大淡,是說大家推說各奔前程,只求一身佳耳,聖誕新年簽個賀卡,連上款都懶得寫就交給女秘書郵寄:收到是掃興,收不到是活該。
文明進步過了頭,文化是淺薄得多了。小說家Evelyn
Waugh論電話,說打電話的人八九是有求於人的人,偏偏有人專愛女秘書代撥電話;你應鈴接聽,線那邊是女秘書的聲音說:"請等一等,李四先生想跟閣下談話!"人家架子這樣大,他實在不想強顏伺候,毅然掛斷電話。"對付這種人只能用這種辦法。"他說。日前偶見臺灣一位書畫家刻的一枚閒章:"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這樣淺的話,這樣深的情,看了真教人懷舊!上一輩的人好像都比較體貼,也比較含蓄,又懂得寫信比打電話、面談都要有分寸的道理。收到這些前輩的信當然高興;好久沒收到他們的信,只要知道他們沒事,也就釋然。"墨痕斷處是江流";斷處的空白依稀傳出流水的聲音!
二
友情跟人情不同。不太濃又不大淡的友情可以醉人,而且一醉一輩子。"醉"是不能大醉的;只算是微醉。既說是"惰",難免帶幾分迷惘:十分的知心知音知己是騙人的;真那麼知心知音知己也就沒有意思了。說"墨痕斷處"是"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的"不來";"疑是玉人來"的心情往往比玉人真來了還要纏綿。文學作品的最大課題是怎麼樣創造筆底的孤寂境界。畫家營造意境,也不甘心輕輕放過有孤寂的筆觸:"似曾有此時,似曾有此景,似曾有此境界",有一位國畫大師寫過這樣的句子。書信因為是書信,不是面對面聊天,寫信的人和讀信的人都處於心靈上的孤寂境界裡,聯想和想像的能力於是格外機敏。梁鼎芬給繆荃孫的信上有"寒天奉書,一室皆春氣矣"之句,又有"秋意漸佳吟興如何?"之念,還有"天涯相聚,又當乖離,臨分惘惘。別後十二到朱雀橋,梅猶有花,春色彌麗"之淡淡的哀愁,正是友情使孤寂醉人也是孤寂使友情醉人的流露。
有斷處的空白才有流水的聲音。二十四小時抵死相纏,苦死了!電影演員格麗達·卡寶在一九三二年主演的名片《格蘭酒店》裡說了一句很有名的對白:"I
want to be
alone."《牛津名言詞典》裡不但收了這句話,還加上注文說明卡寶生平愛說這句話,電影裡這句對白其實是剽竊她的名言;朋友們私底下都聽過她說:"I
want to be left alone.和"Why don't they leave me
alone"一類的話。卡寶是紅伶,又甚美豔,想在生活上一求身心的孤寂當然不容易,煩躁不難想見;"我要一個人靜一靜"、"我希望人家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他們為什麼不讓我一個人靜一靜"!玉人不想來都不行,做人真太沒有詩意了。
三
Stephen Spender的自傳World Within
World"裡說詩人艾略特任出版社社長期間給他出書,兩人開始有書信往來。斯潘特有幾次寫信質問詩人的宗教觀,認為是詩人"逃避"社會責任的藉口;詩人回信說,宗教信仰並非斯潘特所想可以有效避世;他指出不少人寧願讀小說、看電影、開快車,覺得這些"逃避"比較輕鬆;"關鍵在我是不是相信原罪"。斯潘特讀這封信是在慕尼克,當時春光明媚,他說他實在不能相信原罪之說。讀信的環境居然可以影響讀信人對信上議論的想法;要是當時慕尼克是秋風秋雨時節,斯潘特對艾略特宗教信仰的觀感一定不同。要不是江南落花時節,李龜年就不像李龜年了!
世事妙在這裡。書信之命運竟如人之命運:"不可說"!Harold Nicolson有一次寫文章批評朋友的小說,事後甚感歉疚,寫了封信解釋加道歉。朋友過幾天回了短簡說:"你當眾在我背後捅了我一刀我已經不能原諒你了,你這回竟私下向我道歉,我更不能原諒你了。"
斷處的空白依稀傳出流水的聲音,萬一把空白塞住了,流水恐怕會氾濫。寫信是藝術,但也要碰運氣;不能太濃也不能太淡。徐志摩的《愛眉小劄》只有陸小曼才讀得下去;稅務局的公文則誰也讀不下去了。"微雨,甚思酒,何日具雞季約我?《夢餘靈》再送兩部,析察收。"雨冷,酒暖,書香,人多情:寒天得這樣的信,當然"一室皆春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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