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散文選

我們吃下午茶去!


  茶有茶道,咖啡無道:茶神秘,咖啡則很波希米亞。套Roland Barthes的說法,茶是英國人的"圖騰飲料"(totem-drink),每天上下午兩頓茶點是人權的甜品,只剩午飯晚宴之後才喝咖啡,硬說餐後喝奶茶是俗夫所為,沒有教養,寧願自討苦喝,喝不加糖不加牛奶的黑咖啡死充社會地位,還要忍受外國人笑他們煮出來的咖啡味道像"弄濕了的髒衣袖擰出來的水"!幸好James Laver幽默解嘲,寫茶經說咖啡提神,烈酒催眠,十八世紀法國人大喝咖啡,出了一批會編百科全書的鴻儒;這批鴻儒要是一邊喝酒一邊辯論學問,結果不是揮刀宰掉對手就是沉沉入睡;茶則喝了既不會催眠也不致好辯,反而心平氣和,難怪英國人有"忍讓的氣度"云云。其實,當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壟斷茶市的手段並不"忍讓",終於在美利堅惹出茶葉其黨、獨立其事。
  懂得茶的文化,大半就講究品茗正道了;有一位長輩來信開玩笑說:"茶葉雖好,用煤氣爐代石灶,不銹鋼壺代瓦鍋,自來水代名泉,自不免大煞風景。"知堂老人主張喝茶以綠茶為正宗,說是加糖加牛奶的紅茶沒有什麼意味,對George Gissing《草堂隨筆》冬之卷裡寫下午茶的那段話很不以為然。吉辛到底是文章大家,也真領悟得出下午茶三昧,落筆考究得像英國名瓷茶具,白裡透彩,又實用又堪清玩:午後冷雨溟濛,散步回家換上拖鞋,披舊外套,蜷進書齋軟椅裡等喝下午茶,那一刻的一絲閒情逸致,他寫來不但不瑣碎,反見智慧。筆鋒回轉處,少不了點一點滿架好書、幾幅圖畫、一管煙斗、三兩知己;說是生客闖來吸茗不啻讀神,舊朋串門喝茶不亦快哉!見外、孤僻到了帶幾分客氣的傲慢,實在好玩,不輸明代《茶疏》的許然明:"賓朋雜遝,止堪交鐘觥籌;乍會泛交,僅須常品酬酢;惟素心同調,彼此暢適,清言雄辯,脫略形骸,始可呼童運火,汲水點湯。"到了女僕端上茶來,吉辛看見她換了一身爽淨的衣裙,烤麵包烤出一臉醉紅。神采越顯得煥發了。這時,煩瑣的家事她是不說的,只挑一兩句吉利話逗主人一樂,然後笑嘻嘻退到暖烘烘的廚房吃她自己那份下午茶。茶邊溫馨,淡淡描來,欲隱還現,好得很!

  茶味常常教人聯想到人情味,不然不會有"茶與同情"之說;偏偏十八世紀的Jonas Hanway不知分寸,罵人家的侍女喝茶太狂,花容憔悴,又罵修路工人偷閒喝茶,算出一百萬名工人一年工作兩百八十天、每人每十二個工作小時扣掉一小時沖茶喝茶,英國國庫每年虧損五十八萬三千三百三十三英鎊!老實說,這些貴族是存心不讓工人階級向他們看齊:東印度公司操縱茶市一百年左右,倫敦茶價每磅值四英鎊,只有貴族富家才喝得起,那期間,歐洲其他國家先後壓低茶稅,次級茶葉這才源源輸英,只售兩先令一磅,普羅大眾紛紛嘗到茶的滋味了!英國色情刊物至今還刊登不少中產婦女勾引勞力壯漢喝茶上床的豔事,雖是小說家言,畢竟揶揄了詹姆斯·翰威這種身心兩虧的偽丈夫。

  小說家費爾丁老早認定"愛情"與流言是調茶最好的糖",果然,十九世紀中葉一位公爵夫人安娜發明下午茶會之後,閨秀名媛的笑聲淚影都照進白銀白磁的茶具之中,在雅致的碎花桌布、黃瓜麵包、蛋糕方糖之間攪出茶杯裡的分分合合。從此,婦女與茶給文學平添不少酸甜濃淡的靈感:Dorothy Parker的The last Tea和V.S.Pritehett的Teawith Mrs.Bittell都是短篇,但紙短情長,個中茶裡乾坤,已足教人緬想古人"飲吸"之論所謂一壺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鮮美,再則甘醇,三巡意欲盡矣,乃以"初巡為婷婷嫋嫋十三餘,再巡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來,綠葉成蔭矣"!

  後來,英國爭取女權運動的人為燒水湖茶的家庭主婦和女工發出了憤怒的吼聲了!著名專欄作家Katharine Whitehom在《觀察家報》撰文抱怨婦女以泡菜消磨光陰最是無聊:"有人說:'沒有茶,誰活得下去?'叫他們去死,他們就活得下去了。我說茶是英國病。"又說"英國家庭生活勞人傷神,正是家家戶戶窮吃茶這件混帳事惹出來的。"可是,"最後一次茶敘"是什麼情調呢?巴克小說裡那個穿巧克力色西裝的年輕人坐到餐桌邊,戴著人造山茶花的女人已經在那兒坐了四十分鐘了。"我遲到了,"他說,"對不起要你等。""我的老天!"她說,"我也剛到了一下。我想喝茶想死了,一進門趕緊叫了一杯來再說。其實我也遲到。我剛坐下來不到一分鐘。""那還好,"他說,"當心當心,別擱那麼多糖--一塊夠了。快把那些蛋糕拿走。糟糕!我心情糟透了!"她說,"是嗎?到底出了什麼事了?"

  沒事。"煎茶燒香,總是清事,不妨躬自執勞",正好消磨無聊光陰,英國茶癡怎麼可以不學這點氣度?茶杯裡的風波最乏味:當年《笨拙》雜誌一幅漫畫的說明說:"要是這杯是咖啡,那我要茶;可是要是這杯是茶,那我偏要咖啡。"吉辛的女僕走了;吉辛茶杯裡的茶還堪再巡:我們吃下午茶去!

 


學達書庫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