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過明末清初說書藝人柳敬事說書的人,大半印象深刻:顧開雍聽他說宋江軼記一則,但覺"縱橫撼動,聲搖屋瓦,俯仰離合,皆出己意,使聽者悲泣喜笑";周容在虞山一連聽了幾天,古人古事宛然在目,"劍棘刀槊,怔鼓起伏,髑髏模糊,跳躑繞座,四壁陰風旋不已。予發肅然指,幾欲下拜,不見敬亭";吳梅村有一闋"沁園春"贈柳敬亭,說是"楚漢縱橫,陳隋遊戲,舌在荒唐一笑收。誰真假,笑儒生誑世,定本《春秋》"!王猷定聽他說"景陽岡武松打虎"之後寫詩紀感,其中兩句尤好:"一曲景陽同上事,門前流水夕陽西";張岱也聽過這段白文,說柳麻子"聲如巨鐘,說至筋骨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酒店沽酒,店內無人,驀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閑中著色,細微至此";黃宗羲雖然有封建士大夫思想,只把柳敬亭當作倡優,說"其人本瑣瑣不足道",但後來改寫《柳敬亭傳》,還是肯定其藝術成就,承認聽到他晚年的說書,令人感到"亡國之恨頓生,檀板之聲無色"。
藝術刻劃國破家亡的哀思,並非一定扣人心弦。謝皋羽、鄭所南在南宋覆亡之後慟哭西台,坐必向南,時刻緬懷故國,所作文字都帶淚帶恨,結果流傳後世者並不膾炙人口。陶淵明的作品沒有直寫東晉滅亡之痛,筆下反而處處追摹人與大自然的和諧關係,婉轉表現虛無而溫馨的恕道,其感染力竟然世世代代縷縷不盡。張岱明亡後披髮人山,變成野人,所著《陶庵夢憶》的自序雖然說到"作自挽詩,每欲引決",畢竟感人不深;全書價值反而在其"繁華靡麗,過眼皆空"的佛前懺悔心情,充分流露遺民滄桑之感。同是寫國破的詩,"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實在遠不如"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來得深刻:放翁一往情深,失之浮泛;牧之不存幻想,忍痛揭露殘酷的現實。張宗子說:"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妝點語也",當是真話。
柳敬亭生逢明末異族入侵的亂世,在殘酷的新舊蛻嬗現實裡過獻藝生涯雖然足以糊口,個人際遇卻跟當時的政治環境串成唇齒關係,不但哀樂不能自已,連棲止遊息也往往不由自主,最終難免惹出一些同時代人的陰忌和身後的是非。名學者柏林(Isaiah
Brelin)論猶太人遭逢劇變落難四海的世代悲劇,分析他們在西方社會安身立命的坎坷經歷,說到有些人面對陌生的茫茫新天地畏縮不前,寧願躲日陰暗的舊猶太區裡作繭自縛;有些人壯志淩雲,滿懷理想,一味樂觀追逐希望的曙光;有些人跟異族外人稱兄道弟,打成一片,不惜忍受身心的折磨,為的是揚棄故我,改變信仰和習慣;還有一些人心理背景作祟,明知不可自絕生路,依然傲骨嶙峋,不甘同流合污,拒絕抹殺本性去奉承新主子,結果落得蕩漾河心,兩岸渺茫,甚或彳亍廢國荒島之中,顧影自憐,孤芳自賞,自尊心無限膨脹,不然就是自暴自棄,覺得鑽不進自己夢想的階級,反而被那個階級奚落、遺棄。這些現象,其實並不只發生在猶太圈子裡,而是民族主義愛國精神潛移默化之下的普遍心態:明知迎合新形勢、順從新權貴是命運興旺之關鍵,無奈遺民孤臣孽子的心理包袱始終不容易甩掉,結果是聚光燈照明圈內的人疑神疑鬼,照明圈外的人怨天尤人,彼此陰陽相克。
柳敬亭算是清朝照明圈外的人,周旋明季諸賢最久,生平長揖公侯,平視卿相,沒有絲毫囗囗。但是,時局變幻中,他到底不能靜靜置身在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的狂潮之外。他一度是友良玉的座上客,"每夕張燈高坐,談話隋唐間遺事。甯南親信之,出入臥內,未嘗頃刻離也"。左良玉死了,他酒後談起甯南舊事,都欷噓灑泣。後來馬逢知叛明降清,當上提督,駐兵松江,柳敬亭竟也出入其門下,可惜馬逢知不過以倡優遇之,結果鬱鬱不得志;事後雖說馬提督有通鄭成功之嫌,被清廷誅戮,柳馬這段因緣,陳汝衡還是說他是藝人,"很難夠得上談忠義節操"。到了康熙元年,柳敬亭又隨蔡士英到清政府所在地北京,《舊都文物略》裡說他是"為睿親王所羅致,利用其技藝使編詞宣傳"。他在北京算不算得意很難說,但當時吳偉業、龔鼎孳、江懋麟等人都有詩詞勸他南歸倒是真的。"江畔逢君訴遺事,斷腸如遇李龜年",離落心事,不忍說破!
柳敬亭說書有"白髮龜年暢談天寶"的滄桑之感,也帶幾分懺悔心情,名卿遺老這才賦詩張之。他一生關心江山百姓的安危,對新政治局面雖然說不上信心,忠厚人的尋常幻想總是有的。王漁洋儘管瞧不起他,笑他說書之技與市井之輩無異,他起碼不像漁洋要南書房代為延譽,面試見到天顏嚇得寫不出字,由"文端公代作詩草,撮為丸置案側",才得以完卷,搖身成清朝照明圈內的顯宦!不必說甚麼傲骨嶙峋,不必抹殺本性,不必妝點山河變色後悲泣喜笑的矛盾:一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風吹雪滿頭!"吳梅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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