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散文選

白朗寧先生的牛油麵包

 
  夕陽染遍香港半山上的高樓,白朗寧先生的客廳到處金光炫目,連他銀灰色的頭髮和銀灰色的鬍子都變得叢叢花白。白朗寧先生不喜歡這個家;他尤其不喜歡這樣魯莽的落日:"落日刺傷了我的鬍子的尊嚴";這個世紀初葉,地球上五分之一人口是英國子民,皇家軍艦在滔滔大海上巡邏,"古希臘鼎盛時期不說,這個世界到今天竟有了這樣可愛。公正、稚氣的霸主!"白朗寧先生很喜歡桑達亞那說的這句話;當年的落日落在寧靜的山鄉。英國紳士君子到底應該喜歡田園生活,養駿馬、獵犬,還要獵槍、釣竿;"一間好大的書房是少不了的,像在英國那樣。"白朗寧先生說。散居在殖民地的英國人都沒有太濃的書卷氣,"可是我不同!"白朗寧先生瞧不起這些不知道英國戲院在上演什麼戲的英國人,於是白朗寧先生在這裡的政治戲臺上向來沒有什麼戲唱。他只好把自己泡進吉蔔靈、佛斯特、保羅·史考特的殖民地小說裡去;"這樣也算了。回不回英國去是無所謂的。"他說。十七世紀在美國維琴尼亞和二十世紀在肯雅的英國人拼命在客地經營出英國鄉野情調:蘋果綠的草地,冷拌菜蔬那麼原始的樹林,淡啤酒一樣清澈的小溪。可借香港這個家竟在一幢高樓的第六層上,當年從英國搬來這裡的時候,白朗寧先生苦笑著對白朗寧太太說:"沒想到我們成了我最愛吃的碎肉餡餅裡的餡兒了:左右上下盡是人,人成了碎肉,成了餡兒,擠在一塊餅裡。"白朗寧先生把西窗上幾幅厚窗簾拉得很密,客廳裡頓時一片朦朧,仿佛倫敦西郊老白朗寧的舊宅:四壁牆紙上一叢叢小玫瑰花從天花板一路撒了滿室,牆上盡是鑲了木鏡框的舊照片,淡褐色裡透著水漬;飯桌後面一幅金邊油畫,畫的是《咆哮山莊》裡的懸崖和浪花。小書房門邊的玻璃木櫥裡整整齊齊擺著幾套瓷盤瓷碟瓷杯。一眼望去,到處是一盆盆蓊蓊鬱鬱的花花草草,昏暗中遮不住求生的綠意。電視螢幕上播完英國外相訪華訪港後搭飛機回國的新聞片,白朗寧先生馬上關掉電視機。"多曬曬這裡的陽光有什麼不好?咱們這幾根老骨頭一回到英國去准要發黴的!"白朗寧太太又在臥房裡嘮叨。"回到英國去"?這裡的英國人都不提這幾個字;倒是今年杜鵑花開的時候,樓下園丁老王問了他一句話:"今年的花開得這樣好,不知道明年怎麼樣?"白朗寧先生沒答話:牛油麵包掉下去,先著地的總是塗著牛油的那一面;註定的。他對香港的前途、自己的前途都這樣看。可是他不說。白朗寧先生在沃爾特·雷利爵士的"雲中笑聲"裡讀過一段引文至今難忘:英國君子風度的神髓是對人對事抱忽視、蔑視的態度;英國人臨危因循、消極,多少跟優越感有關係;君子不屑猜疑、恐懼、預測;庸人三樣都愛;庸人喋喋不休,君子默默無言;君子遇事不自辯。不賠罪。這些話又老又酸,像老白朗寧的風濕性關節炎,可是白朗寧先生覺得連英國風濕病都親切:"還抱怨骨頭發黴!女人!"他心想。小時候念過一首民謠,說兩百年前英國有個小夥子愛上一位貴族小姐,有一夜大家同宿一家客棧,兩間房間一板之隔,小夥子聽到小姐和侍女共睡一床,半夜裡還為了爭用夜壺議論半天。"兩百年後的今天,我家女人居然又在議論回英國骨頭發黴不發黴!小姐侍女同床共用夜壺的時代早過去了,她老忘了什麼階級的英國人該議論什麼、不該議論什麼!"白朗寧先生在沙發上深深抽了幾口煙斗,不禁想到老白朗寧當年說了好幾遍的故事:英國南極探險隊在冰天雪地裡絕糧,隊長歐茲兩條腿都凍爛了,自知再撐下去要連累隊友趕不到下一個補給站求救,他於是偷偷爬走,從此在暴風雪中失蹤;一九一三年消息傳回英國,英國人都稱讚他是"勇敢的君子人"!故事是說不完的;白朗寧先生斜著眼睛一瞄茶几上一份報紙:外相跟鄧小平見面;各界議論代議制綠皮書。他打了一個阿欠,順手把報紙扔在報架上。"天曉得什麼叫代議制!"他喃喃自語:印度獨立前有一位大企業的印度籍顧問專家在立法議會裡不斷批評英國殖民地政府,獨立後他又不斷批評統治者,甚至退出國大黨公開站到反對派陣營裡去。有一天,老闆要他閉嘴不再批評政府,不然就請他離職。他對老闆說:"可是我過去一向反對英國政府,你為什麼從來不阻止我?"老闆說:"那些英國人是君子。這些人是政客。"白朗寧先生抿嘴微微一笑。"有什麼好笑!"他的女人從臥房裡走出來拉開那幾幅厚厚的窗簾,窗外日落西山,暮色很濃:"你看,天都黑了!"白朗寧先生一愣,突然覺得有點寂寞:"牛油麵包掉下去,先著地的真會是塗著牛油的那一面嗎?"他趕緊去開頭上那盞壁燈,可是電燈泡壞了,燈不亮。他聽到樓下園丁老王澆花的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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