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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低頭看了看,看到畫紙上有一個人背對著我,跑過馬路。他的右手按著腰,左手手指彎成勾,貼在眉上,似乎正在眺望。而跑步的方向與眺望的方向並不相同,視線還要再往右偏移一些。不必多想也知道畫裡的這個人是我。

  「背部的線條好像很硬。」我指著畫說。「因為你很專心,也很執著。」

  「為什麼背部的旁邊還有三條彎曲的線?」

  「這表示你很痛呀。」

  說完後,她笑了起來。我突然覺得好像做了一件蠢事,臉上微微發燙。「你不問我這張畫的名字嗎?」

  「大概是衝動的傻瓜或是容易受傷的男人之類的吧。」

  我將視線離開畫,不想再讓話題停留在這張畫上面。

  「不。」她說,「這張畫叫《滿足》。」

  「《滿足》?」我心頭一震,視線又回到畫上。「嗯。對我而言,這就是滿足。」我抬頭看了看她,她的視線卻停留在畫上。

  「原先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急著跑出去,但當你跟在員警後頭時,我就知道你在做什麼了。知道了以後,就很感動。」

  「那為什麼會叫滿足呢?」

  「要達到滿足之前,得先經過感動呀。」她抬起頭,笑著說,「而且長時間的滿足感很難擁有,滿足感通常只是片刻的事。」

  「片刻?」

  「嗯。我覺得感動了以後,一不小心,就有了滿足感。」她說,「因為只是一瞬間的事,所以我立刻拿起筆,畫了這張畫。」

  「嗯……」雖然我覺得畫名叫《滿足》有些牽強,但卻說不出道理來。「你是不是認為這張畫叫《滿足》不太恰當?」

  「嗯。」我點點頭。

  「其實我只是把這一刻畫下來,提醒自己曾經感到滿足。」她笑了笑,「而且我不希望你再為我這樣做,或是再受一次傷。

  既然我覺得這樣就夠了,為什麼不能叫滿足呢?」

  我看了看她,又接觸到那種在抽象意義上,方向向上的眼神。我突然覺得我不是做了件蠢事,而是一件具有某種象徵意義的事。只是這個象徵意義目前看來還很抽象。雖然我知道這件事不能代表什麼,但一定有某種力量讓我這麼做。如果我知道這是什麼力量,我就可以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做,以及這樣做的象徵意義是什麼。那麼這個象徵意義就不再抽象,而是可以具體被描述。我的個性是如果覺得某樣東西抽象,就會說一些大家都聽不懂的話。

  「我該走了。」她收拾好東西,站起身。「你的腳沒問題吧?」

  「不要緊。」她走了幾步,「你看,很正常吧。」我看了看她走路的樣子,只是有些不自然而已,便點了點頭。

  「想不想看羚羊奔跑的樣子?」

  「喂!別開玩笑。」

  「呵呵。」她笑了兩聲,「我走了,Bye-Bye。」她走後,我繼續思考著所謂抽象的象徵意義是什麼。

  「咖啡來了。」老闆把咖啡放在我面前,我嚇了一跳。然後他竟然在我對面坐了下來,我又嚇了一跳。「對我而言,她喜歡喝我煮的咖啡,就是滿足。」他說。「是嗎?」

  「所以我並沒有再額外強求些什麼,不是嗎?」我看了看他,不怎麼瞭解他所說的,也沒有答話。

  喝完咖啡後,我離開咖啡館,走進捷運站。近距離看這些來來往往的人,更能感受到他們的追求欲望。或許他們之中,有人常會有片刻的滿足感,但總是稍縱即逝。就像《追求》所畫的,需要追求的東西太多了,滿足可能只是剛好抓住某樣東西時,瞬間的觸感而已。看來想要得到長時間的滿足,是不太可能的。

  「而且如果很想擁有滿足的感覺,也是一種追求的欲望哦。」想到她說的這段話,又想到我跟這些穿梭的人都一樣,不禁暗自歎口氣。不,其實我可以不同的。因為她也說:

  「如果在追求的過程中感到快樂,那麼你到底追求什麼,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想到這裡,我終於笑了起來。剛好我的站到了,匆匆下了車,然後回頭看看又被列車帶著走的人。

  我突然發覺,我仿佛可以讀到他們的某些感受。這些罐頭內裝的到底是水果、魚還是肉塊,我已經隱約可以看出來。我趕緊跑回家,立刻進了房間,打開電腦。捷運站人群的眼神,和小西、鷹男、蛇女的眼神一樣,都非常用力並且執著地在追求某些東西。而大東和曹小姐的眼神則少了點力道,但卻多了些快樂。至於學藝術的女孩,雖然我不太清楚她要追求什麼,但若那張《追求》的畫裡面畫的是她,我相信她一定是面帶笑容。

  我很努力地敲打鍵盤,讓《亦恕與珂雪》愈長愈大。如果現實中的人物是這麼生活著,那麼小說中的人物也是如此吧?而讓每個人因感動而產生的滿足,又是如何呢?暢銷作家在五星級飯店度假時喝到一杯昂貴的咖啡覺得滿足;建築工人工作一天后在路旁涼水攤喝到一碗豆花也感到滿足。作家和工人的身份、地位不同,咖啡和豆花的價格、味道也不同,但滿足的感覺是一樣的,並不會因人而異。

  也沒有因為誰的地位高、賺的錢多,誰的滿足感就會比較偉大的道理。「杯子借一下。」

  我正專注於《亦恕與珂雪》的世界中,突然聽到聲音,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更嚇了一跳,我看到蛇女正指著桌上的杯子。「喔。」我迅速站起身,神情有些慌張,「請。」

  「我見你房門沒關,就進來了。」她彈了些煙灰在我的杯子裡。

  「這是喝水用的杯子,不是煙灰缸。」

  「有煙灰缸的話,我還需要向你借杯子嗎?」

  「這……」

  「寫小說的人不能小氣,否則寫出來的故事格局便會不夠大。」

  蛇女叼著煙,看著我,「怎麼?是不是杯子捨不得借我用?」

  「捨得,當然捨得。杯子送你都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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