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智恒 > 亦恕與珂雪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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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什麼腦筋?」我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我想畫一張畫,畫名叫:《現在》,可是始終無法動筆。」 「為什麼?」 「因為當我開始畫時,就已經不是'現在'了呀。」她搖搖頭,「所以我無法捕捉'現在'的感覺。」老闆走過來,將Menu遞給我。 「你在高興什麼?」他問我。「不可以嗎?」我指了一種Menu上的咖啡,然後將Menu還給他。「只是好奇而已。」他收起Menu,「因為我總覺得你是個悲哀的人。」 他轉身走回吧台,我很想朝他的背影比中指。「喂。」學藝術的女孩叫了我一聲,「給點建議吧。」 「從科學的角度而言,當過去與未來兩時間點的距離趨近于零時,謂之為現在。因此現在的特性就是它根本未曾真實地存在。」 「是嗎?」 「嗯。所以你畫不出來是很科學的。」 「這樣呀。」她笑了笑,闔上畫本,「那我就不畫了。」 「藝術和科學果然還是有共通點的。」 「沒錯。」 我們同時笑了起來。印象中,我好像沒有跟她這麼默契過,即使我們認識也有一些時日了。每次碰面,除了說說話,就是看她畫畫,偶爾會一起看著窗外。如果我們有了笑容,也是她笑她的、我笑我的,從沒同時笑過。因此這次無預警地同時笑,好像讓氣氛變得有些異樣。於是我們笑了一陣後,同時將視線朝向窗外,卻又造成另一次默契。 「你今天為什麼這麼高興?」過了一會,她將視線從窗外轉回,「是不是小說寫得很順利?」 「小說寫得還好而已。」我也將視線轉回,「可能是工作很順利吧。」 「工作順利只會讓你輕鬆,未必說得上高興。你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我今天跟同事講了個故事,在講故事的過程中,感到一種興奮。」 「那很好呀,恭喜你了。」 「恭喜?」我很納悶,「為什麼要恭喜我?」 「你看看那些人……」她伸手指向窗外的捷運站,「他們在幹嗎?」 「走路啊。」我想都沒想。 「不要看他們的動作,注意他們的神情和樣子,有沒有感受到什麼?」 「嗯……」我看著在捷運站前出入的人群,凝視一陣子後說,「他們好像在找些什麼,或是要些什麼。」 「我第一次到這裡時也有這種感覺,所以我那時畫了一張畫。」我朝她伸出右手,手心向上:「給我看吧。」 「好。」她笑著說。然後打開畫本,找出其中一頁,攤在我手心上,我趕緊用雙手捧著。畫紙上的人奮力向上躍起,伸長著手努力想抓住懸掛在上方的東西。那些東西的形狀很豐富,長的、短的、圓的、方的、扁的都有。還有的像星星,有的像沙子,有的模模糊糊的,像陰影,看不出形狀。 「這是……」我看了一會後,問她。「追求。」她說。老闆剛好端著咖啡走過來放在我面前,聽到這句話後,看了她一眼。 「嗯。」老闆走後,我又端詳這幅畫,「是有這個味道。」 「是呀。大家都很努力在追求些什麼。」 「所以這麼多的形狀是表示要追求的東西有很多種囉?」 「嗯。有些東西雖然閃亮,但抓在手裡卻容易刺傷自己,像這些形狀尖銳的星星。還有的東西像沙子,抓得再緊還是會漏。」 「什麼東西像沙子?」 「感情呀。」她笑了笑。 「說得也是。」我也笑了笑,「那這些像陰影一樣的東西呢?」 「這是大部分的人一直想要的東西。」她的手指著畫上幾處陰影, 「大家只知道要抓,但其實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是什麼東西。」我看著她的畫,又想著她的話,入神了一陣,回神後問她:「對了,你剛剛為什麼要恭喜我?」 「在追求的過程中,因為用力,表情會很僵硬,也通常不快樂。」她說,「而你在追求的過程中有快樂的感覺,不是值得恭喜嗎?」 「是嗎?那我在追求什麼?」 「這得問你自己。」她笑了笑,「不過如果在追求的過程中感到快樂,那麼你到底追求什麼,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有道理喔。」我笑了笑,身體一松,靠躺在椅背上。她將《追求》這張畫翻到背面,然後問我,「這張畫叫什麼?」 「畫?」我很疑惑,「這是空白啊,完全沒畫任何東西。」 「不。這個叫」滿足「。」 「為什麼?」 「追求的反面,就是滿足。」她將手掌在空白的紙面上輕輕摩擦,「而且如果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必追求,當然就叫滿足了。」 「你是開玩笑的吧?」 「是呀。不過雖然是開玩笑,但還是有點道理。」她笑得很開心,「不是嗎?」 「嗯。」我點點頭,「你好厲害。」 「謝謝。」 我們同時端起咖啡杯,彼此都喝了一口後,又同時放下杯子。「說真的,我也一直試著想畫'滿足',但始終畫不出。」 「真的那麼難畫?」 「嗯。滿足是因人而異的東西,羊認為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草就叫做滿足,但獅子可不這麼認為。」 「你每天都能在這裡喝咖啡,難道不能說是一種滿足嗎?」 「這確實很接近滿足的感覺,不過……」她朝吧台伸出右手食指,然後笑了起來,「我總是喝完還想再喝,怎能說是滿足呢?」 「看來滿足真的很難畫。」 「嗯。而且如果很想擁有滿足的感覺,也是一種追求的欲望哦。」 「好深奧喔。」我也笑了笑。她把玩著筆,眼睛盯住《追求》的背面,似乎又試著想畫「滿足」。為了不干擾她,我將視線轉向窗外,竟看見對面有個員警。 「員警來了!」我壓低聲音,「快!」 「快?」她歪著頭,「快什麼?」 「快跑啊!」 「我是學藝術的,又不混黑社會,幹嗎要跑?」 「你的車子啊!」我開始著急了。 「哦。」她也看了看窗外,「我扭了腳,所以……」 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意識到她今天一定沒辦法奔跑。於是我像一隻突然聞到貓味道的老鼠,反射性起身,拔足向外飛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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