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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暖暖簡單揮揮手,連一聲再見也沒說便開車走了,我覺得更冷。

  即使在哈爾濱,也沒像現在一樣,覺得全身的細胞都在發抖。

  拖著行李走了幾步,腦袋有些空白,全身沒了力氣。

  鬆開手,背靠躺著牆壁,閉上眼睛。

  開始準備接受暖暖不在了的事實。

  這次來到北京待了四個晚上,只有兩晚在飯店,其餘兩晚在北京往返哈爾濱的火車上。

  蘇州、杭州、上海、北京、哈爾濱,我似乎總在奔波。

  要見暖暖一面,三千公里只是一瞬間;要離開暖暖,一步也很遙遠。

  我即將回到臺灣,回到0與1的世界,跟存摺的數字搏鬥。

  而深夜下班回家時突然襲來的關於暖暖的記憶,又該如何排遣?

  或許我可以做些傻事,或者少些理智、多些衝動與熱情。

  熱情也許不曾磨滅,但現實面的問題卻不斷挑戰我的熱情。

  就像人民幣跟台幣之間存在一比四的換算公式一樣,我試著找出熱情與現實、臺灣與北京之間的換算公式。

  也就是說,雖然熱情依舊,但心裡總不時浮現一個問題:燃燒熱情產生能量足以推進的距離,夠不夠讓我接近暖暖?

  我可以算出北京到香港、香港到臺北的距離,這些距離並不遠;但我跟暖暖之間最遠的距離,是臺灣海峽。

  那不是用長度、寬度或深度所能量測的距離。

  用我將會一點一滴消逝的純粹所做成的船,可以航行並穿越臺灣海峽嗎?

  臺灣把另一半叫牽手;北京則叫愛人。

  我將來應該會找到生命中的牽手,暖暖也會找到屬於她的愛人。

  如果我們連另一半的稱呼都不同,那麼大概很難成為彼此的另一半吧。

  手機突然響了。

  一看來電顯示「暖暖」,吃了一驚,趕緊按下接聽鍵。

  我精神一振,叫了聲:「暖暖!」「涼涼!」暖暖的聲音,「快來機場外頭,下雪了!」抬起頭,天色有些灰暗,颳了點風,少許白點在風中亂飄。

  「我看到了。」我說。

  「咋這麼快?」「因為我還沒走進機場。」「呀?」我下意識四處張望,以為或許暖暖正躲著準備趁我不注意時突然現身。

  但只見從停止的車輛中拿出行李走進機場的人,直線移動、方向單調。

  空中的雪呈弧線亂飄,落地後還不安分地走了幾步,似乎不甘心停止。

  「你還在開車嗎?」「當然的呀。我還得把車開回單位去呢。」我心一沉,地上的雪終於放棄移動。

  「你打電話來,只是為了告訴我下雪了嗎?」「你喜歡下雪不是嗎?」暖暖說,「我想聽聽你高興的聲音。」「我……」頓了頓,提起精神說:「很高興。」「這是高興的聲音嗎?聽起來不像。」「因為有些冷。」「冷嗎?」「嗯。」暖暖停頓十秒後,說:「那就進去唄。凍壞了可糟。」「我再多看會吧。」我試著擠出笑聲,「畢竟臺灣看不到的。」雪變大了,風也更強,地越來越白,身體越來越冷。

  「還是進去唄。」暖暖說。

  拉高衣領,縮著脖子,拿著手機的左手有些僵,右手來換班。

  「我……」聲音有些抖,「可以叫你的名字嗎?」「你凍傻了?」暖暖笑了,「當然成。」「暖暖、暖暖、暖暖。」「有用嗎?」「超級有用。」我說。

  「不是瞎說的吧?」「不。是明說。」「又瞎說。」「再多叫幾聲好嗎?」「嗯。」「暖暖、暖暖、暖暖……」叫到第七次時,一不小心,眼睛開始濕潤,喉嚨有些哽咽,便停止。

  暖暖應該發覺了,也不多說什麼。

  「好點沒?」過了許久,暖暖才開口。

  「嗯。」我擦擦眼角,用力吸了口冷空氣,「暖和多了。」「這就是我名字的好處,多叫幾聲就不冷了。」「我很感激你父親給你取這麼個好名字。」「我也感激您不嫌棄。」「你聽過有人嫌鑽石太亮嗎?」「這倒是沒聽過。」暖暖簡單笑了笑。

  我該走了,再不辦登機手續,可能就走不了。

  「暖暖,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我說。

  「你說呢?」「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我頓了頓,硬生生把「下輩子」吞下肚。

  「也許是一分鐘呢。」暖暖說。

  「一分鐘?」可能是心理作用,我隱約聽到暖暖的笑聲。

  「嘿,涼涼。」「嗯?」「涼涼!」我覺得聲音有些怪,倒不是暖暖音調變了,而是我好像聽到回音。

  手機裡的聲音跟空氣中的回音重疊在一起,就像在天壇的天心石一樣。

  「涼涼!」這次聽得更清楚了,回音壓過手機裡的聲音。

  我抬起頭,暖暖白色的車子突然冒了出來,出現在我左前方十公尺。

  靠近機場的車道已被占滿,暖暖的車由左向右,緩緩穿過我眼前。

  「嘿!涼涼!」暖暖搖下車窗,右手放開方向盤努力伸向車窗外,高喊:「涼涼!再見!」「暖暖!」彈起身,顧不得手機從手中滑落,朝她車後奔跑,「暖暖!」只跑了八步,便被一輛黑色轎車擋住去路。

  「暖暖!」我雙手圈著嘴,大聲呼叫。

  暖暖並未停車,以緩慢的車速離開我的生命。

  「涼涼……」暖暖的聲音越來越遠、越遠越薄,「再見……」我繞過黑色轎車,沖進車道拔腿狂奔,拼命追逐遠處的白影。

  「暖暖!」我用盡力氣大聲喊:「我一定會帶你去暖暖!」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傷。

  就好像握住臨終老父的手,告訴他將來我會好好聽他的話一樣。

  那只是一種根本做不到卻又想用盡生命中所有力量去遵守的承諾。

  在漫天飛雪裡,視野盡是白茫茫一片,我呆立雪地,不知道該如何呼叫暖暖?

  我和暖暖都是平凡人,有單純的喜怒哀樂,也知道幸福必須追求與掌握。

  或許有少許的勇氣去面對困境,但並沒有過人的勇氣去突破或扭轉困境。

  時代的洪流會將我沖到屬於我的角落,暖暖應該也是。

  我們會遙望,卻沒有游向彼此的力氣,只能慢慢漂流,直到看不見彼此。

  在漂流的過程中,我將不時回頭望向我和暖暖曾短暫交會的所在。

  我看清楚了,那是家餐廳,外頭招牌明顯寫著:「正宗湖北菜」。

  然後我聽到暖暖的聲音。

  「嘿,我叫暖暖。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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