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智恒 > 孔雀森林 | 上頁 下頁
二一


  我右手把傘撐高,左手環抱著她,輕拍她的肩膀。

  「你該走了。」

  她停止哭泣,輕輕推開我,然後用手擦了擦臉頰,勉強擠出笑容。

  上了計程車,隔著緊閉的車窗跟她揮揮手。

  車子動了,她也往前走,那是她回去的方向。

  車子在雨中的車陣走走停停,有時甚至比她走路的速度還慢。

  我望著窗外,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單。

  然後又看見葦庭。

  她並沒有看見我,只是往前走。

  而我隨著車速忽快忽慢,有時看到她的正面,有時看到背影。

  車子停在一個路口,紅燈上的數字為88,雨突然變大了。

  車窗越來越模糊,葦庭的背影也越來越遠,最後她轉了彎。

  綠燈亮起後,她的背影已消失不見。

  「是女朋友吧?」司機問。

  「嗯。」我回答。

  「很快就會再見面的。」他說。

  「謝謝。」我擠了個微笑。

  然後我閉上眼睛,回憶腦海裡所殘留的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看來有些陌生,我不由得感到一陣驚慌。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跟她在一起時的甜蜜感覺漸漸減少。

  或許甜蜜的感覺並未消失,只是離別時感傷的力道實在太強,以致在每次跟她相聚於臺北的記憶中,感傷佔據了大部分。

  就以在義大利面餐廳吃飯那次來說,我不記得店名、店的位置;也不記得叫了什麼面以及面的味道;聊的話題和氣氛只依稀記得一點,但我卻清晰地記得,被雨水弄花了的車窗外,她踽踽獨行的背影。

  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顏料,她的背影淡淡地往身體四周暈開。

  見面既然不容易,我們只好勤打電話,但在沒有手機的年代,打電話找到人的幾率不到一半。

  而且這幾率越來越低,因為我們的生活作息逐漸有了差異。

  我仍然過著接近日夜顛倒的研究生生活,而她每天卻得早起。

  如果我們分離的距離夠遠,像臺灣和美國那樣遠,我們便不必天天打越洋國際電話,而偶爾收到的信件或是接到的電話,都會是一種驚喜。

  可是我們分離的距離只是臺北和台南,不僅天天會想打電話,更會覺得沒有天天打電話是奇怪的,而且也不像感情深厚的情侶。

  可惜我們在電話中很少有共同的話題,只能分別談彼此。

  我不懂她所面臨的壓力,只能試著體會;她對我也是如此。

  當我們其中一個覺得快樂時,另一個未必能感受到快樂,但只要任何一方心情低落,另一方便完全被感染,而且會再傳染回去。

  換句話說,我們之間的快樂傳染力變弱了,而難過的傳染力卻比以前強得多。

  常想在電話中多說些什麼,但電話費實在貴得沒天良,讓我頗感壓力。

  每天的生活並沒有太多新鮮的事,因此累不累、想不想我之類的話,便成為電話中的逗號、分號、句號、問號、驚嘆號和句尾的語助詞。

  日子久了,甚至隱約覺得打電話是種例行公事。

  我想你、我很想你、我非常想你、我無時無刻不想你……

  這些已經是我每次跟她講電話時必說的話。

  雖然我確實很想她,但每次都說那些讓我覺得想念好像是不值錢的東西。

  葦庭大概也這麼認為,所以當她聽多了,便覺得麻木。

  「可以再說些好聽的話嗎?」葦庭總會在電話那端這麼說。

  剛開始我會很努力地說些浪漫的話,我知道這就是她想聽的。

  或許因為分隔兩地,所以她需要更多的浪漫養分來維持愛情生命。

  可是,說浪漫的話是條不歸路,只能持續往前而且要不斷推陳出新。

  漸漸地,我感受到壓力。

  因為我並不是容易想出或是說出浪漫的話的那種人。

  葦庭對我很重要,當我對她說出:你是我生命中永遠的太陽時,雖然有部分原因是想讓她開心,但我心裡確實也是這麼想的。

  可是我無法在她迫切需要浪漫的養分時,立即灌溉給她,更無法隨時隨地從心裡掏出各種不同的浪漫給她。

  我需要思考、醞釀,也需要視當時的心情。

  而且很多浪漫的話,比方說我願為你摘下天上的星星,這種話對我而言不是浪漫,而是謊言。

  我無法很自在隨意若無其事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種話。

  會勉強說出口的原因,只是想讓她知道她對我有多重要而已。

  「你好像在敷衍我。」

  當葦庭開始說出這種話時,我便陷入氣餒和沮喪的困境中。

  葦庭扎扎實實地住在我心裡,這點我從不懷疑。

  我只是無法用語言或文字,具體地形容這種內心被她充滿的感覺。

  具體都已經很難做到,更何況浪漫呢?

  「為什麼你是選孔雀的人,而不是選羊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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