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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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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我們以前不是辯論過,」談戀愛會不會使一個人喪失理性「?」 「對啊。」 「你答辯時,不是說過:如果白與黑之間,大家都選白,只有一個人選黑。只能說他不正常,不能說不理性。正不正常是多與少的區別,沒有對與錯,更與理不理性無關」 沒錯啊,我為什麼一直想證明我喜歡荃,而不是明菁呢? 我心裡知道,我喜歡荃,就夠了啊。 很多東西需要證明的理由,不是因為被相信,而是因為被懷疑。 對於喜歡荃這件事而言,我始終不懷疑,又何必非得證明它是對的呢? 就像我內心相信太陽是從東邊出來,卻不必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去證明。 我終於恍然大悟。 我決定不再猶豫。 只是對我而言,告訴一個愛自己的人不愛她, 會比跟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說愛她,還要困難得多。 所以我還需要最後的一點勇氣。 柏森要離開臺灣那天,我陪他到機場,辦好登機手續後,他突然問我: 「菜蟲,請你告訴我。你技師考落榜那晚,我們一起吃火鍋時,你說:臺灣的政治人物,應該要學習火鍋的肉片。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柏森的表情很認真,似乎這是困擾他多年的疑惑。 「火鍋的湯裡什麼東西都有,象徵著財富權勢和地位的染缸。政治人物應該像火鍋的肉片一樣,絕對不能在鍋裡待太久,要懂得急流勇退,過猶不及的道理。」 「菜蟲。你真的是高手。那次的作文成績,委屈了你。」 柏森恍然大悟,笑了一笑。 「柏森。你也是高手。」 我也笑了一笑,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沒有意外,那次的作文,是我最後一次為了比賽或成績寫文章。 「同被天涯炒魷魚,相逢何必互相誇。」 柏森突然哈哈大笑。 荃說得沒錯,聲音是會騙人的。 即使柏森的聲音是快樂的,我還是能看出柏森的鬱悶與悲傷。 「柏森,你還有沒有東西忘了帶?」 「有。我把一樣最重要的東西留在臺灣。」 「啊?什麼東西?」我非常緊張。 柏森放下右手提著的旅行袋,凝視著我,並沒有回答。 然後緩緩地伸出右手,哽咽地說: 「我把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留在臺灣了。」 像剛離開槍膛的子彈,我的右手迅速地緊握住柏森的手。 我們互握住的右手,因為太用力而顫抖著。 認識柏森這麼久,我只和他握過兩次手,第一次見面和現在的別離。 都是同樣溫暖豐厚的手掌。 大學生活的飛揚跋扈,研究生時代的焚膏繼晷,工作後的鬱悶挫折,這九年來,我和柏森都是互相扶持一起成長。 以後的日子,我們大概很難再見面了。 而在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會由朋友轉換成妻子和孩子。 想到這裡,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哀,於是激動地抱住柏森。該死的眼淚就這樣流啊流的,像從地底下湧出的泉水,源源不絕。 我27歲了,又是個男人,不能這樣軟弱的。 可是我總覺得在很多地方我還是像個小孩子,需要柏森不斷地呵護。 柏森啊,我只是一株檞寄生,離開了你,我該如何生存? 「菜蟲,我寫句話給你。」 柏森用右手衣袖猛擦拭了幾下眼睛,蹲下身,從旅行袋裡拿出紙筆。 「來,背部借我。」 我轉過身,柏森把紙放在我背上,窸窸窣窣地寫著。 「好了。」柏森將紙條對折兩次,塞進我襯衫的口袋。 「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一直紅著眼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柏森走後,我把紙條打開來看,上面寫著: 「愛情是一朵生長在懸崖絕壁邊緣上的花, 想摘取就必須要有勇氣。」 ——莎士比亞 第四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柏森,給了我最後的一點養分——勇氣。 流行歌手梁靜茹唱得沒錯,「我們都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 我以前公司的主管也沒錯,「我們都需要勇氣,去面對高粱紹興。」 原來有些話我必須要鼓起勇氣說。 我知道了。 §38 送走柏森後,我從桃園坐車,單獨回台南。 那個髮型像木村拓哉的學弟在或不在,對我都沒意義。 我只覺得空虛。 我好像漂浮在這間屋子裡,無法著地。 當我試著固定住身子,不想繼續在空氣中游泳時,門鈴聲突然響起,明菁來了。 「吃過飯了沒?」明菁問我。 「還沒。」我搖搖頭。 「你先坐著看電視,我下碗面給你吃。」 「姑姑,我……」 「先別說話,吃飽後再說,好嗎?」明菁笑了笑。 明菁很快在廚房扭開水龍頭,洗鍋子,裝了六分滿的水。 打開電磁爐開關,燒水,水開了,下麵條。 拿出碗筷,洗碗,碗內碗外都洗。 洗筷子,用雙手來回搓動兩根筷子,發出清脆的聲音。 將手上的水甩一甩,拿出幹布,先擦乾碗筷,再擦乾雙手。 面熟了,明菁撈起一根麵條試吃,好像燙了手,輕輕叫了一聲。 將右手食指放在嘴邊吹氣,再用右手食指與拇指抓住右耳垂。 接觸到我的視線,明菁笑了笑,吐了吐舌頭。 明菁從電視機下麵拿出一張報紙,對折了三次,墊在桌子上。 跑回廚房,從鍋裡撈起面,放入碗中。 用勺子從鍋裡舀出湯,一匙……二匙……三匙……四匙,均勻地淋在碗裡。 將筷子平放在碗上,拿出抹布遮住碗圓滾滾的肚子,雙手端起碗。 「小心,很燙哦。」 明菁將這碗面小心翼翼地放在報紙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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