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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要說這件故事其實是很難以啟齒,即使下定決心打開牙齒,舌頭仍然會做最後的抵抗噢。等到牙齒和舌頭都已經淪陷,口腔中的聲帶還是會不情願地緩緩振動著。像是電池快要沒電的電動刮胡刀,發出死亡前的悲鳴,並企圖與下巴的胡渣同歸於盡,但卻只能造成下巴的炙熱感。

  這還只是開始說故事前的掙扎噢。

  不過當我開始準備說這個故事時,我的意思是指現在,我便不再掙扎了。或許我應該這麼講:不是我不再掙扎,而是我終於瞭解掙扎也沒用,於是放棄掙扎。然而即使我決定放棄掙扎,內心的某部分,很深很深的地方,是像大海一樣深的地方噢,仍然會有一些近似怒吼的聲音,像一個星期沒吃飯的獅子所發出的吼叫聲噢。

  好了,我該說故事了。

  可是經過剛剛內心的掙扎,我渴了,是那種即使是感冒的狗喝過的水我也會想喝的那種渴噢。所以我想先喝水,或者說,一瓶啤酒。

  我只考慮了四又三分之一秒,決定要喝啤酒,因為我需要酒精來減少說故事時的疼痛。我打開冰箱,裡面有一顆高麗菜,兩杯還剩一半的泡沫紅茶,幾個不知道是否過期的罐頭,但就是沒有啤酒。

  下樓買吧。可是我身上沒錢了。現在是淩晨兩點四十六分,自從十三天前有個婦女晚上在巷口的提款機領錢時被殺害後,我就不敢在半夜領錢了。我可不想成為明天報紙的標題,「過氣的小說家可悲的死于兇惡的歹徒的殘酷的右手裡的美工刀下,那把刀還是生銹的」。

  應該說故事,於是想喝酒,但沒錢又不敢去領錢。我不禁低下了頭,雙手蒙住臉,陷入一股深沉的深沉的悲哀之中。

  悲哀的是,我甚至還沒開始說故事啊。

  寫了大約八百個字,眼皮覺得重,就趴在桌上睡了。

  後來明菁看到這篇東西,說我這叫「三紙無驢」。

  意思是說從前有個秀才,寫信託人去買驢,寫了三張紙,裡面竟然沒有「驢」這個字。

  「姑姑,我學村上春樹學得像嗎?」

  「這哪是村上春樹?你這叫耍白爛。」

  明菁雖然這麼說,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等你認真地寫篇小說,我的《思念》才讓你看。」

  升上研二後,我和柏森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系上的研究室。

  有時候還會在研究室的躺椅上過夜。

  因為趕論文,技師考也沒去考,反正改作文的老師不會喜歡我的文章。

  我是山羊,沒必要寫篇只為了拿到好成績的文章。

  我們開始煮咖啡,以便熬夜念書。習慣喝咖啡提神後,便上了癮。

  研二那段期間,大約是1996年中至1997年中的事。

  這時大學生上網的風氣已經很興盛,我和柏森偶爾會玩BBS。

  為了抒解念書的苦悶,我有時也會在網路上寫寫文章。

  明菁如果來研究室找我時,就會順便看看我寫的東西。

  系上有四間研究室,每間用木板隔了十個位置,我和柏森在同一間。

  如果心煩或累了,我們就會走到研究室外面的陽臺聊天。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有和柏森聊天的習慣。

  聊天的地點和理由也許會變,但聊天的本質是不變的。

  我們常提起明菁,柏森總是叫我要積極主動,我始終卻步。

  有次在準備「河床演變學」考試時,柏森突然問我一個問題:

  「如果愛情像沿著河流撿石頭,而且規定只能彎腰撿一次,你會如何?」

  「那要看是往河的上游還是下游啊,因為上游的石頭比較大。」

  我想了一下,回答柏森。

  「問題是,你永遠不知道你是往上游走,還是往下游。」

  「這樣就很難決定了。」

  「菜蟲,你就是這種人。所以你手上不會有半顆石頭。」

  「為什麼?」

  「因為你總是覺得後面的石頭會比較大,自然不會浪費惟一的機會。

  可是當你發覺後面的石頭愈來愈小時,你卻又不甘心。最後……」

  柏森頓了頓,接著說,

  「最後你根本不肯彎腰去撿石頭。」

  「那你呢?」

  「我只要喜歡,就會立刻撿起。萬一後面有更大的石頭,我會換掉。」

  「可是規定只能撿一次啊。」

  「菜蟲,這便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處。」柏森看看我,語重心長地說:

  「你總是被許多規則束縛。可是在愛情的世界裡,根本沒有規則啊。」

  「啊?」

  「不要被只能撿一次石頭的規則束縛,這樣反而會失去撿石頭的機會。」

  柏森拍拍我肩膀,「菜蟲。不要吝惜彎腰,去撿石頭吧。」

  當我終於決定彎腰,準備撿起明菁這塊石頭時。

  屬於荃的石頭,卻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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