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浩基 > 遺忘·刑警 | 上頁 下頁
二一


  「沒什麼,只是頭痛又發作。」我沒待她答話,便說,「我們出發往賀氏影城吧。」

  「喂喂,你不餓嗎?下午兩點啦!我們還沒吃午飯啊。」

  我看看手錶,時間是兩點十分。雖然從早上到現在我只在呂慧梅那兒喝過一杯咖啡,但幾乎沒有饑餓的感覺。當然,不餓也得吃點東西,萬一之後遇上歹徒,使不上氣力便麻煩了。

  我們在一間裝潢陳舊的茶餐廳吃午飯。旺角那邊人車爭路,油麻地這邊卻是人流稀少,相隔只有三個街口,感覺卻有天壤之別,人群就像鐵釘,統統被旺角那片巨大磁鐵吸引過去。茶餐廳裡只有五六個客人,穿白色制服的服務生都一臉輕鬆的模樣,我想他們之前在午飯時間比較忙,現在能夠休息一下了。

  「許警長,你吃什麼?讓我請客,當作答謝你接受訪問。」

  服務生好像聽到阿沁的話,上下打量著我。我們點了牛腩飯、餛飩面和兩杯奶茶,雖說阿沁請客,但我現在也沒胃口吃什麼鮑參翅肚──何況這兒只是廟街的茶餐廳罷了。

  「許警長,剛才……剛才謝謝你。」阿沁突然說道。

  「什麼?什麼謝謝我?」

  「剛才你救了我。」

  啊,原來她說的是剛才阿廣調戲她的事。

  「總編輯常常提醒我們,」阿沁若有所思地說,「說女生單槍匹馬採訪要特別小心,光靠一股勇氣是不行的,那只是蠻幹而已。我這些年來也見過不少人,也曾訪問過好些黑道和小混混,但我倒沒想過今天會遇上這種事。這麼說吧,因為心情輕鬆,突然被那傢伙抓一把時特別吃驚。」

  「那麼,有空時我教你兩招自衛術,用來對付色魔吧。」

  「真的嗎?那一言為定了!別賴帳啊許警長!」阿沁燦爛地笑著,眉宇之間流露著一份親切感。這一刻我才留意到這個短髮女生樣子不錯,一雙眼珠清澈動人,牙齒像貝殼般整齊漂亮地排列著。

  我們一邊吃著午餐,一邊聊起阿沁的事情。阿沁是個獨生女,中學時便立志要當記者,結果在大學修讀新聞系,畢業後進入《FOCUS》實習,一干便是四年,雖然不是一帆風順,倒也無驚無險。她在編輯部蠻能幹似的,畢竟入職四年便被委任主導一個十二頁的專題,依她所說,就是工作了八年的老鳥也不一定有這機會。

  「談夠了我吧!那麼你呢?」阿沁一邊喝奶茶一邊問,「你為什麼當員警?」

  我驟然停下手中的筷子。

  我為什麼當員警?

  我……答不出來。

  好像曾幾何時,我認為這個世界是有公義的、為他人犧牲性命是偉大的、除暴安良警惡懲奸是必然的。可是,某天這些理由都消失了,餘下白茫茫的一片。

  即使問心無愧、剛正耿直的人,也會死於非命。不幸降臨時,無人能阻,世界是殘酷的。

  我的腦海忽然變得混亂。過去的片段不斷閃回,可是我無法看懂每一個細節。我就像在看一出自己擔任主角的影片,可是完全無法理解它的拍攝手法。鏡頭與鏡頭之間連接不起來,在寬銀幕的畫面裡,只是一連串無意義的顏色拼湊,以曲線和平面組成的混沌。

  我似乎連六年前的事情也有點想不起來了。

  我越去想,越去抓緊記憶中的片段,它們就飄得越遠。頭痛宛如利刃,把這些片段撕碎,變成漫天飛舞的雪花。

  「我……忘記了。」我說。

  「是因為失憶症的關係嗎?」阿沁問。

  「或許吧。」

  「那個……」阿沁突然有點吞吞吐吐,「許警長你說過失憶症是因為PTSD吧,或者你跟我談談那件事情,疏解了情緒,會讓情況變好呢?我聽人家說過,傾訴是治療心理創傷的有效藥方,我保證我不會跟其他人說,不如你試試看?」

  我皺一下眉頭。即使對這女生有一點好感,我也不想讓一個陌生人插手我的過去。

  「抱歉,我還是不想談。」

  我冷淡地回應,讓阿沁有點不知所措。

  我們沉默了好一陣子。

  「許警長,那你……你有沒有記起一些新的事情?你之前說過或許一些時間後便會好轉,現在好點沒有?」阿沁似是想改變一下氣氛,可是她卻挑了一個令人沮喪的話題。

  「沒有,我還是錯覺著現在是二〇〇三年,東成大廈兇殺案是上星期的事。」

  「我看過一部電影,內容說女主角因為車禍,每天醒來的記憶都停留在失事的同一天,於是家人們只好努力為她掩飾,每天過著重複又重複的生活。」阿沁擠出微笑,說,「你會不會擔心你也是這情況?」

  我倒沒想過這彆扭的可能。

  「不會吧,我怎麼會……」一陣寒意在背後竄過,阿沁的話把一個我一直沒留意的事實揭穿。我掏出我的記事本,打開一看,不願看到的真相赤裸裸地躺在那兒。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如果我真的只是失去六年的記憶,為什麼我的記事本上的資料也是六年前的案子的?」我以抖顫的手指,指著記事本上「東成大廈」「林建笙」「鄭元達」「呂秀蘭」等文字。記事本只有頭幾頁有我的字跡,記錄了案件相關的位址、人物資料和調查進度,除此之外每一頁也是空空如也。

  阿沁似乎也被這個事實嚇了一跳。

  「莫非你說的正是我現在的……」我沒法說下去。也許我六年來,每天的意識也停滯在那一天,我已因病辭去職務,只是昨晚因為一些意外,令我無法在家中或療養院醒來,陷入這個詭異的情境之中……

  難道我這六年來,每天也在追查一宗已完結的案件?

  「不!先別擔心這個吧!」阿沁說,「如果那是事實,你現在擔心也沒有用啊,而且,我相信總有另一個合理的理由來解釋你這本記事本的情況。」

  「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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