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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區小姐,你這不是『善良』,而是『愚昧』。」阿涅白了阿怡一眼,「假如邵德平不屈不撓,堅持不認罪,我還會考慮一下幫助他,可是這傢伙選擇了他認為最有利的做法,承認一條虛假的罪名,換取較短的刑期。連他自己也放棄了,為什麼我要為他費心?這種人沒有資格接受幫助。現代人總喜歡找藉口,老嚷著什麼『逼不得已』『身不由己』,那根本是放屁,我們總有選擇,重點只是我們是否願意承受那個選擇帶來的後果、付出那個選擇的代價。這個社會之所以變得腐敗,就是有不少這種『平庸之惡』,凡事衡量利害先於真偽和對錯,將謊言粉飾成事實。你幫助這種爛人,就是令正直的人受苦的幫兇。」

  阿涅啜了一口咖啡,再說:「況且,若然邵德平當初不認罪,他就有可能被判無罪,令杜紫渝沒有機會弄什麼『申冤文章』製造事端。在這種推論下,你還要幫這個傢伙嗎?」

  阿怡倒沒想到這點。

  「嗯……可是,這樣一來就連小雯沒有誣衊邵德平的事也無法澄清了……」

  「這一層你就死心吧,」阿涅嗤笑一聲,「即使施仲南跑出來認罪,證明你妹妹不是存心誣告,到時網路上一樣會有不同聲音,質疑你妹妹胡亂指證,硬把好人當賊辦。」

  「等等啊!小雯連法庭也沒上,最初抓人的也不是她……」

  「線民們才不理,總之事情出了錯,他們就會找箭靶。」

  「線民都是如此蠻橫無理嗎……」阿怡皺起眉頭,一臉不解。

  「不是『線民都是如此』,而是『人性就是如此』。」阿涅瞧著阿怡,搖搖頭,「網路只是工具,它無法令人或事物變得正義或邪惡,就像殺人的不是刀子,而是執刀的兇手,還有令那個殺人者動手的惡念。將『線民』標籤起來,只是逃避現實的藉口,人們不願意承認潛藏在人性之中的自私與欲望,就找個名稱當成代罪羊。」

  阿怡曾經恨過網路,假如沒有網路,小雯便不用面對那猶如怪物的輿論欺淩。可是,聽過阿涅這番話,她才發覺自己該恨的,是躲藏在網路背後的人性黑暗面。即使沒有網路,心懷惡念的人們依舊會傷害他人,又或者找到其他「工具」,去實踐他們的私心與欲念。

  「網路在今天已成為社會不能或缺的骨幹,可是人們依然以落後的角度來評論它——」阿涅繼續說,「當看到好的一面時,就讚頌網路如何偉大,帶給人類文明多大的進步;當看到壞的一面時,就指責網路能造成多大傷害,要如何鉗制網路發展。這個時代裡,人們以為自己十分先進,卻不知道骨子裡跟一二百年前的人的意識形態相差無幾,問題從來不是出在網路上,而是我們身上。你剛才聽了半場會議,或多或少知道施仲南的公司幹什麼業務吧?」

  「應該是類似花生討論區的網站?好像還有什麼目標,說要改革傳統新聞媒體……」

  「他們的網站叫GT網,是兼備網上論壇特質的消息交流社群。假如放在一個民智成熟的社會,這網站或許真的能替代傳統媒體,造福人群,可是目前GT網只是個餿主意,容易引出民眾的陰暗面,變成不實謠言、獵奇醜聞的集散地。在資訊數碼化的今天,網路流傳的訊息量龐大到叫一般人吃不消,產生資訊疲勞,失去判斷消息內容的能力,造成反效果——多年前美國作家大衛·申克將這現象命名為『資訊迷霧』。在這重迷霧籠罩下,本來協助人們找出真相的資訊,反而變成蠱惑人心的毒品。」

  「資訊迷霧?」

  「你記得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嗎?」

  阿怡點點頭,她當年有看到新聞。

  「在那起案子裡,線民們合力搜集證據,從現場影片中鎖定了放置炸彈的犯人,協助警方破案。」阿涅頓了頓,再說,「可是,誤中副車的情況也很嚴重。當時有線民發現,一個爆炸案前失蹤一個月、叫蘇尼爾·特裡帕蒂的大學男生跟影片中的疑犯外貌相似,於是群眾懷疑他就是炸彈客之一,及後警方圍捕犯人,發生槍戰,有線民截聽員警的無線電通話後,聲稱確認他真的是兇手,就連主流媒體亦轉載這消息。這誤會直到翌日才澄清,而蘇尼爾的屍體在一個星期後被發現,法醫檢查後,判斷他早在爆炸案前已輕生。犯人的真實身份曝光前,蘇尼爾的家人飽受煎熬,不但承受著親人生死未卜的痛苦,更遭到毫無根據、以訛傳訛的惡毒攻擊。整件事出錯的地方,不在傳遞訊息的網路,不在用來交流情報的網站,而在愚昧的人心;因為渴求真相,結果選擇相信不實的線索,甚至本著『分享』精神將謠言散播出去,做成難以收拾的災難。」

  ①Sunil Tripathi。

  雖然阿怡早知道世界各地也有被網路言論抹黑的無辜者,但聽到如此具體的例子,心裡不免緊揪一下。因為小雯的遭遇,她能體會這位大學生的家人的感受。

  「網路給予我們一個用來分享知識、增加溝通的機會。」阿涅歎一口氣,然後繼續說,「可是人類天性就是喜歡表達自己的想法,多於嘗試理解他人。我們總是說話太多,聆聽太少,結果害這個世界充滿噪音和雜訊。大概當我們有所覺悟,這個世界才會真正進步,人類才能真正善用網路這個工具吧。」

  平日阿怡老是覺得阿涅歪理連篇,可是對方這一席話,她卻深表認同。

  「你還有什麼問題?沒有的話就速速歸家,別妨礙我。」阿涅亮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有、有,最後一個問題。」在車上聽過阿涅說明施仲南的事情後,阿怡心裡一直有一個疑問,「為什麼你會調查小雯被猥褻當天的監視影片?你就像一開始便知道施仲南這真犯人存在似的。」

  「對,我一開始便知道。」

  「咦?」

  「你知道對未成年人出手的色魔如何分類嗎?」

  阿怡搖搖頭。

  「基本上分成兩類,」阿涅豎起兩根手指,「一種是真正只對孩子有興趣的戀童癖,另一種是不論受害者年紀,大小通吃的性罪犯。不過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可以細分成兩個子類——內向型和施虐型。內向型的犯人通常較被動,會瞧准機會才下手,所犯的罪行也多是露體、猥褻;而施虐型的則會主動出擊,目的是令受害人痛苦和害怕,從而得到滿足感。其他類型還有像拿金錢或好處誘騙孩子的誘惑型之類,在這案子裡並不適用,我就跳過。」

  「分成這兩個子類又如何?」

  「在地鐵上猥褻女生的,可以是內向型,也可以是施虐型,前者目的是偷偷摸一把讓自己產生興奮的感覺,後者的目的則是要令受害者受驚,從而得到快感。然而,無論前者還是後者,在這環境裡都不會選擇看起來會反抗的受害人。內向型的固然不會,施虐型的沒錯想征服有反抗心的獵物,但絕不會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對這種物件出手,因為對方一旦反抗,自己便會四面受敵。施虐型的會想方法隔離受害者,慢慢享受,就像施仲南帶女生上賓館那樣子。如此一來,邵德平會犯案這件事便很奇怪。」

  「為什麼?小雯她遇襲後一直不敢聲張,沒有反抗啊。」

  「但邵德平不會這樣想,因為他在上車前,跟你妹妹在便利店起了小衝突。他在被捕後立即指出你妹妹跟他在油麻地站起過紛爭,辯稱自己被誣告,而店員證明他說的是實話。沒有色狼會笨得選擇一個剛跟自己打過照面的獵物下手,尤其對方更表現出不怕自己的態度。考慮到這一點,『邵德平被冤枉』的可能性便大增——這大概也是不少線民認為你妹妹誣陷對方的理由,縱使他們不會詳加分析,但也會有一種『犯人才不會這麼笨』的印象。」

  「所以你一開始也認為小雯誣告邵德平?」阿怡有點訝異。

  「不,因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你妹妹能誣告對方的可能性也幾近零。」阿涅稍稍搖頭,答道,「假如真的如邵德平所說,你妹妹有心陷害,那最早出聲的人便該是你妹妹而不是那位大媽。你妹妹可控制不了旁人的反應,若然說她裝出被侵犯的表情、引第三者以為她想謀害的邵德平正在偷摸她,那未免將你妹妹想得太厲害,而把旁人想得太愚蠢。她真的要誣告邵德平的話,只要找機會抓住對方的手,再大喊色狼便成。所以從結果來判斷,你妹妹當時真的遇襲,大媽真的喝止了色魔。既然邵德平很可能無辜,你妹妹也沒說謊,那麼餘下來的答案只有一個。」

  「真正的色狼逃跑了……」阿怡恍然大悟,「而且你一開始便察覺到……」

  「線民認定你妹妹誣衊好人,殊不知自己被人唆擺;幕後黑手kidkit727用盡方法隱藏身份、抹去足跡,目的不是為了替邵德平平反,而是別有所圖;邵德平明明沒有做過,最後卻選擇認罪,導致kidkit727有機可乘;最混帳的是真正的犯人施仲南逍遙法外,而且他更是個惡貫滿盈的威脅犯——」阿涅微微一笑,「我不就曾說過,我接受你的委託是因為你這案子比我想像中有意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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