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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如果你現在看到這段文字,即使你不能回應,我也有點高興。

  因為我比那些自怨自艾的可憐蟲強一點點。

  「小雯這臉書帳號……沒有告訴其他人?」阿怡喃喃地說道。

  「似乎是了。名字也取了偽名,大概是不想認識的人找到。」阿涅說,「她大概將它當成樹洞,讓自己在上面宣洩感情。」

  「她說『管理員』會看到她寫的內容,真的嗎?」

  「任何社交網站,管理員想讀到某些內容都能做到,畢竟他們肩負維護系統的責任,使用者遇上技術問題,他們要解決便自然要取得許可權。問題是,不同的企業有不同的內部指引,不一定容許管理員隨意閱覽用戶的隱私,而更重要的是,臉書在全世界有十億用戶,光是香港已有四百多萬,每天分享上千萬篇近況更新,你妹妹的文章碰巧被好管閒事的管理員看到的幾率,大概比被天上掉下隕石擊中的可能性更小。」

  阿涅頓了一頓,再說:「不過對你妹妹而言,這個陌生人是否存在根本無關係,因為她要的不是回應,只是想要一個聆聽物件。人啊,有時對陌生人透露的會比對家人說的更多。」

  阿怡感到難受,她沒想到小雯寧願跟外人傾訴,也不願意跟自己詳談。她迫不及待,繼續閱讀這些除了阿涅之外無人讀過的日記,當她看到十一月某篇短短的近況時,她的心不由得往下沉。

  2014/11/13 01:12

  我覺得自己好骯髒。

  這是小雯在地鐵被猥褻後的首篇文章。阿怡讀到這短短的一句,才首度感受到妹妹的想法——自那件案件發生後,她一直安慰妹妹,說她可以成為妹妹的依賴對象,又或者出氣地咒駡犯人會受到制裁,但她從來沒有讓妹妹說出自己的感覺。

  阿怡沒有嘗試聆聽小雯的心裡話。

  2014/12/5 23:33

  今天老師再次跟我談起那件事。

  我不想談,但她硬要我談。

  我現在不敢在學校食堂吃午飯,因為有些不認識的同學會對我指指點點。

  我受夠了。

  媽媽,我好想你。

  讀完12月這一篇日記後,阿怡更感到喉頭哽咽。她明白了小雯記下這段文字時的感覺。小雯不想跟老師談,可能是羞於啟齒,再述案情。最後一句更讓阿怡心酸,小雯需要的傾吐物件,是母親周綺蓁。

  讀到這一句話,阿怡不禁反思為什麼小雯沒有向自己求助,然後再想到,從何時開始姐妹間有了隔閡?

  2015/2/16 23:55

  陌生人你好。

  我發覺我已經沒有可以傾訴的物件了。

  今天姐姐告訴我,我要上法庭作供。我知道我會被對方的律師盤問、侮辱。

  我感到一陣噁心。

  姐姐說她會支持我。

  雖然她說這句話時臉帶微笑,但我很清楚這是裝出來的。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我這輩子一直拖累家人,拖累姐姐,拖累媽媽。

  我知道,媽媽是我害死的。

  因為家裡窮,她為了我和姐姐才打兩份工。

  她是因為工作太辛苦,搞垮了身子才會死的。

  如果我沒出生,媽媽便不會死。

  是我的錯。

  「不對……不對啊!為什麼她會以為是她的錯……」阿怡讀到小雯自責的話時,不由得叫嚷起來。她壓根兒沒想到妹妹有這種想法,將母親的死當成自己的過錯。她從來沒想到一向開朗的小雯會有這種消極思想。

  「你自幼看著妹妹長大,所以有個錯覺,以為妹妹是個不懂事的孩子。」阿涅說,「但孩子會成長,會思考,有時想到的答案可能很偏激,但客觀而言,你不能說她無理。」

  「但……但……但我和媽媽從來沒有這樣想!我們從沒抱怨——」

  「那換個說法,假如你妹妹沒出生,家裡的開支是否減少了?你是否有更多的時間去學習和享受青春?你媽是否可以少打一份工?你是否可以念預科、甚至大學?」

  阿怡為之語塞。她不知道阿涅曾調查她的背景,連她放棄升學,毅然投身職場的往事也知曉。

  「你別再想,先繼續讀下去吧。」

  2015/2/26 17:13

  終於告一段落了。

  2月末的一篇短短記事,標誌著區家在風波中獲得短暫喘息的時期。阿怡記得那天是邵德平第二次上庭的日子,因為對方改口認罪,小雯不用作證。

  然而接下來便是風暴的開端。

  2015/4/11 23:53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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