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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可是,這就是杜紫渝的弱點?」阿怡有點不解,「即使她以為親兄被捕,害她心煩意亂,也不可能令她自尋短見吧?」

  「人啊,只有兩種情況下會放棄生命。」阿涅換上嚴肅的語氣,說,「第一種很常見,就是承受很大的痛苦。也許是肉體上的痛——例如癌症病患——又或者是精神上的痛,像抑鬱症之類。自殺的動機可能是逃避痛苦,也可能是以死控訴,期望自己的死能令他人產生愧疚之心。嚴格來說,這是非理性的手段。」

  「世上有理性的自殺嗎?」

  「有,就是犧牲自我來達成某目的。客觀上不一定理性,但從自殺者角度來看,是一種合理的決定。這就是第二種情況。」阿涅瞟了阿怡一眼,「假如現在你和妹妹被困火場,身邊只有一副氧氣筒,你會自己使用還是讓妹妹用?」

  阿涅的話叫阿怡心裡一沉。如果能換回小雯的將來,她恨不得自己當天能代替妹妹,從二十二樓的家裡躍出窗外。

  「我說過我不會逼杜紫渝自殺。我要她理性地選擇,由她自己決定了不了結性命,所以我不會容許她單純為了逃避痛苦而自戕,而是要她明確地、清晰地面對死亡的恐懼,體會放棄生命的一刻所帶來的絕望感,並且理解到這是出於自我意識、是自由意志下的結果,不是和稀泥、半吊子隨便一了百了的胡鬧死法。」阿涅頓了頓,再說,「可是我不是什麼善人,既然這是一場復仇,就自然要製造對她不利的條件。」

  阿涅拉動筆記本畫面,展示出假討論串中一則稍長的回應。

  ——你們別高興得太早,依我看,這傢伙很容易脫罪。他沒有主動發放手上的資料,那是zerocool用不正當方法取得的,換言之,就算員警在他的電腦找到檔案,他亦可以用相同的藉口開脫,說是從網上找到的……

  「我要杜紫渝相信,她是危害兄長的關鍵一環。我利用他們的疏離關係,引導她得出『只要員警沒找上她,哥哥就有機會脫罪』的荒謬結論。這固然不是事實,但只要她誤以為這是事實便行。而待會兒我會讓杜紫渝看到這則留言……」

  阿涅按下鍵盤,螢幕上亮出新的視窗,上面有一段文字。

  我認識被捕的男人,他是我的同事,沒想到他是這種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有內幕可以爆:他提過他有一個中學生妹妹,我曾碰見過他們在一起。我記得他妹妹穿的校服,跟那個自殺女生的學校的很相似!我猜一定有關係!

  「……這樣子,杜紫渝便必須正視目前的兩難——她自身的存在正危及兄長。她愈愛慕哥哥、愈顧慮對方的話,她就愈容易動搖。」

  「你知道有人見過他們在一起?」阿怡指著那段文字,問道。

  「不,那是胡扯的,但總之此刻杜紫渝相信是事實就行。」

  「可是,就算她以為兄長會因自己入獄,那也不過是『盜取隱私』這種小罪名啊?犯不著犧牲性命來——」

  「假如是刑事案件,事情便會落在媒體的鎂光燈之下,大眾會詳加審視。杜紫渝擔心的是兄長會因為你妹妹一事遭網路公審,空穴來風地將他標籤成因愛生恨的變態,毀掉他的人生。在這個前提下,向員警和盤托出迫害你妹妹的真相也於事無補,『自首』不會是選項之一。」阿涅打斷阿怡的疑問。

  阿怡漸漸理解這思考脈絡。她很清楚被逼成為公眾焦點有多大壓力,而她知道煽動線民欺淩小雯的杜紫渝亦很清楚這點。

  「加上這幾天我們施計令她精神壓力大增,她更容易鑽牛角尖,將死亡視為可以解決問題的選項。」阿涅淡淡地說,「在情緒不穩、睡眠不足時聽到喊著『殺人兇手』的耳語,足以令人失去現實感——一個人身處貌似日常的異常環境之中,心智就很容易受影響。」

  直到此刻,阿怡才真正明白之前那些騷擾電話、偽裝幻聽的用途。那些手段並非用來令杜紫渝受苦,而是要影響她的判斷力,在孤立無援的環境下迎接終極考驗——「為了至愛的兄長,你願不願意犧牲?」

  然而,有一件事阿怡並不知道,阿涅也無意詳述。為了限制杜紫渝的思考方向,阿涅還下了另一道藥引。

  在杜紫渝閱讀部落格留言的,便是阿涅。

  在見過Rosalie,瞭解杜紫渝的家庭背景後,這次的計畫已在阿涅腦海裡成形,當天晚上他便在杜紫渝的部落格裡以「小芳」之名寫下這藥引。他要杜紫渝重讀那本小說,反復思量主人翁的心情,在她的潛意識裡,植入「為他人自殺是合理的」這念頭。他固然無法肯定這能否成功,但根據經驗,他知道多做一重工夫有利無害。這不是什麼催眠術或精神控制能力,不過就像廣告,有時一句宣傳口號、一幅商品圖片,便足以影響一個人的最終決定。

  「好好觀看杜紫渝人生最後的一段時光吧。」阿涅將座位的椅背向後調節,往後一仰,一邊撕開一條麥果棒的包裝袋一邊說,「這是你的復仇,你就有責任看到最後。」

  接下來幾小時裡,阿怡默默地注視著螢幕,觀察著生命之火逐漸熄滅的杜紫渝。阿涅罕有地給阿怡遞過一條麥果棒,可是阿怡沒有胃口,她的內心正翻騰著。即使恨不得手刃仇人,阿怡仍有一般人的良知,對奪去他人性命感到不安。人類能夠想出邪惡的意念、說出歹毒的言語,但要正眼看待由它們衍生出來的殘酷,大部分人卻做不到。阿怡好幾次想向阿涅提出先回家,著對方完事後再通知自己,然而阿涅那句「你有責任看到最後」就像咒語,綁住阿怡雙腿,令她坐在座椅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杜紫渝,無法向身邊的復仇者提出要求。

  晚上9點多,阿涅將那條「我認識被捕的男人」的回應更新至假網頁上,讀過留言的杜紫渝身上出現明顯變化——阿怡看得出,縱使她依舊滿臉愁苦,眼神卻不再遊移,嘴唇也不再震顫。阿怡仿佛覺得杜紫渝會突然打開窗子,從十樓飛墜街上,可是對方待在椅子上繼續盯著螢幕,一個多鐘頭後仍沒有動作。

  「她……會繼續這樣子到什麼時候?」阿怡問道。

  「區小姐你真絕情,囚犯行刑前也有足夠時間祈禱,你卻連丁點時間也不願給予。」阿涅獰笑一下。阿怡其實沒有這個意思,她只是難以忍受這種折騰,無止境的等待叫她如坐針氈。

  「我才——」

  阿涅將工作臺上的座台麥克風挪到阿怡眼前,打斷對方的話。

  「你等不及的話,可以親手放下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什麼?」

  「你記得那台導向式擴音器吧?我有一架無人機配備了相同的裝置,它現在通過打開了的窗戶正對著杜紫渝。假如她再次聽到『幻聽』,慫恿她為兄長犧牲,她大概會很快行動。」

  眼前的黑色麥克風仿佛滲出一股寒氣,那個紅色按鈕就像惡魔一樣,正向阿怡招手。

  阿怡有衝動一口氣按下按鈕,再次吐出幾句「殺人兇手」或其他惡毒的話語,可是她的肩膀只能微微一顫,無法提起手指按下去。她不知道她提不起來的,是她的手臂、是她的勇氣,抑或是那份行刑者的責任感。

  「你想快點完事也好,反正我之後還要跟進一堆雜事,讓你得到真正的復仇。」

  阿怡愣了愣。

  「真正的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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