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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去年雅雯在地鐵遇上那案子後,班上初時的確有些流言,尤其是男生之間更是說得繪影繪聲,但校方很快作出輔導,孩子們也明白他們的態度會二度傷害雅雯,所以都收斂起來。那篇網路文章出現後,學生們也沒有異常表現,我想也是之前輔導的效果。」

  「袁老師,請問可以讓我們跟小雯的同學碰碰面,聊聊天嗎?像國泰和麗麗,他們有出席小雯的喪禮,我們想向他們致謝。」

  「啊……」袁老師態度有點猶豫,但隨後說,「好吧,反正期末考後,學生們上午用來補課和核對試題,下午都是自修和社團活動。現在快到午休,我帶您們去教室找他們。」

  「謝謝。」阿涅邊說邊將裝參考書的膠袋推給阿怡,示意她負責拿,而自己則將桌上的悼念冊和作文功課疊好,順手帶著。

  袁老師陪伴阿涅和阿怡離開會客室,可是剛回到走廊,阿涅卻將袁老師拉到一旁,說了幾句悄悄話。當阿怡察覺時,袁老師卻對她點頭,說有事情要先回教員室處理。

  「袁老師有事情要辦?」當走廊裡餘下阿怡和阿涅二人時,阿怡覺得奇怪,問道。

  「我不想讓她妨礙我們,所以打發她了。」

  「你對她說了什麼?」

  「我跟她說你有病。」

  「嗄?」阿怡怔了一怔。

  「我說你一直無法放下妹妹的事,經常失眠,醫生提議可以跟妹妹的朋友傾談一下,解開心中的鬱結。」阿涅回復平時的語氣,說,「老師在場的話,那些孩子一定有所顧忌,這對你的『治療』沒有幫助。這樣子她便不會礙手礙腳。她已告訴我教室在哪,叫我們待午休鐘聲響起時去找他們就行。」

  雖然阿怡對阿涅胡謅自己有病感到不滿,但也能理解他的理由。

  「袁老師真體貼……」阿怡說。

  「哼,體貼!!。」阿涅突然露出不屑的樣子,斜視了身後的教職員室一眼。

  「咦?」

  「先走再說。」阿涅推了推阿怡,往走廊盡頭的樓梯走去。

  二人下了樓梯,走到無人的操場一隅,阿涅隨手翻開小雯同學們撰寫的悼念冊,一邊流覽內容一邊說:「這種老師簡直混帳,真令人討厭。」

  「你說什麼?」阿怡對阿涅的話覺得費解,袁老師明明很親切地回答他們的問題,還有求必應,既拿了作文作業給他們,又允許他們跟小雯的同學見面。

  「我說,那種『生物』不配稱為老師,頂多叫作『學店奴才』。」阿涅狠毒地說。

  「她哪兒得罪你了?」阿怡對袁老師印象良好,所以聽到阿涅的詆毀,不禁有點動氣。

  「嘿,你這種人真易被矇騙,以為口頭上會說漂亮話的人都心地善良。」阿涅冷笑一聲,說,「這個袁老師表面態度友善,但心裡想的,卻只有自己。只要稍微觸碰敏感的話題,她都第一時間撇清關係,強調校方按照什麼指引什麼機制做事,我呸。那些話更是搬字過紙,直接從教育局的指示引用,我看她已經熟讀那些檔,對不少家長說過相同的話……就像這本悼念冊,裡面只有兩三篇用心書寫的留言,其餘不過是虛情假意的客套話,既然同學們沒有這個心,又何須弄這種門面功夫?袁老師根本就不在乎,只是像機器人一般依照『標準作業程式』去處理。剛才你稱讚她體貼,但你不知道她最初的反應——當我提出希望跟你妹妹的同學單獨見面時,她說的是『這不大符合規矩』,而不是關心我這要求的原因,或是會否勾起學生們的傷心事。比起學生的情緒,她更在乎學生的家長會否投訴。」

  「可、可是袁老師有出席喪禮!你怎可以說她不關心學生啊?」「她出席喪禮時跟你說過什麼話?」

  「我不大記得,就是慰問之類……」

  「她沒有道過歉吧?」阿涅直視著阿怡雙眼,問道。

  「好像……沒有。她又沒有錯……」

  「就算將孩子視為獨立個體,身為老師,沒察覺學生行為有異,不該為自己的疏忽而感到內疚嗎?即使無法阻止你妹妹自殺,她也該向你致歉吧?我不是要她叩頭認錯,但假如一個人有多少同理心,自己教導的孩子不幸自殺了,至少會流露出丁點愧疚——但她剛才完全沒有。千錯萬錯,都是他人的錯。我很清楚,她這種人不會打從心底說對不起,因為她只將『老師』當成一份普通的職業,替『雇主』擋掉麻煩,是『員工』的責任。我們身邊就是充斥著這種自以為『安守本分』的傢伙,卻不知道自己已變成不懂思考、自甘墮落的廢物,令這個社會愈來愈腐爛。」

  阿怡無法反駁。雖然阿涅這番話宛如某些反社會主義者的論調,但她無法否定。

  「不過,如此一來,袁老師就不會是kidkit727。」阿涅換了語氣,緩緩地說。

  「為什麼?」

  「她不會讓自己——和學校——惹上如此大的麻煩。假如她真的跟你妹妹有什麼血海深仇,她也不會利用網路抹黑製造輿論,因為這會連累她的工作。對她來說,她希望學生們都像工廠的原料,毫無個性地注入相同的模具複製成相同的人偶,再送進名為社會的機器裡,成為不起眼的齒輪。因為她也視自己是這樣的一枚齒輪罷了。」

  一時間,阿怡內心五味雜陳。她覺得阿涅的說法未免太極端,但她的確從來沒有以這個角度去思考。她自小便接受了「努力念書、努力工作,在社會當個有用的人」的說法,認定這才是理想的人生,但如今經歷了母親和妹妹急逝,她不禁想到底「當個有用的人」有何意義。

  「……你向袁老師要小雯的作文幹什麼?」為了變換心情,阿怡問道。

  「你知道嗎?即使是言不由衷的文章、虛構的創作,作者還是會在字裡行間流露出個性。」阿涅說話時仍繼續翻閱悼念冊,「不過對行外人來說,花一百年也看不出這些細節吧。」

  阿怡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兜圈子嘲弄自己,不過為了避免對號入座,她只好默不作聲。

  「時間差不多,我們到教室外等吧。待會兒你負責打招呼,但之後由我發問,你別亂說話。」阿涅闔上悼念冊,將小雯的作文當作書簽似的插在冊子當中。

  阿涅帶領阿怡往學校的東翼大樓走過去,在梯間和走廊上拐彎轉角沒有半分遲疑。阿怡對阿涅如此熟悉環境感到訝異,本來想問他是否曾經來過,但回心一想,對方九成是先從網路取得藍圖,掌握了校園每一個細節。

  趙國泰和舒麗麗跟小雯一樣,念三年B班,教室在東翼大樓四樓。午休鐘聲響起,學生們紛紛從教室湧出來,不少孩子對站在門外的阿怡和阿涅投以奇怪的目光。當趙國泰和舒麗麗步出教室時,阿怡還沒出聲叫住他們,他們已先注意到阿怡,表情帶點錯愕地向她點頭行禮。

  「你們是國泰同學和麗麗同學嗎?我是……」

  「你是小雯的姐姐。」趙國泰打斷了阿怡的話。

  「嗯。這是我的朋友,『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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