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玉卿嫂 | 上頁 下頁


  慶生扭過頭去,嘴巴閉得緊緊的沒有出聲,她的耳根子脹得緋紅。

  「不、不——你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不要出去,聽我的話,不要離開我,不要——」

  玉卿嫂喘吁吁的還沒有說完,慶生用力一掙,玉卿嫂打了一個踉蹌,退後兩步,松了手。慶生趕忙頭也不回就跑了出去,玉卿嫂站在門邊伸著手,嘴巴張開好大,一直喘著氣,一張臉比紙還要慘白。隔了好一會兒,她才轉過身來,走到桌子旁邊呆呆的坐了下來,我站在旁邊也讓他們嚇傻了,這時我才走過去推推玉卿嫂的肩膀問她道:「你怎麼啦?」

  玉卿嫂抬起頭望著我勉強笑道:「我沒有怎樣,少爺,你乖,讓我歇一歇,我就同你回家去。」

  她的眼睛裡滾著閃亮的淚珠子,我看見她托著頭倚在桌子上的樣子,憔悴得了不得,一下子好像老了許多似的。

  十

  一過了元宵,學堂就快上課了,我媽幫我一查,作業還少了好些,她罵了我一頓道:「再出去野吧!開學的時候,吃了老師的板子,可別來哭給我聽!」

  我吐了一吐舌頭,不敢張聲,只得乖乖的天天一早爬起來就趕大小字,趕得手指頭都磨起了老繭,到了開學那天,好不容易才算湊夠了數。

  這幾天,我都被拘在家裡,沒敢出去耍。玉卿嫂又去過慶生那兒一次,我也沒敢跟去,她回來時,臉色和那天夜晚一樣又是那麼慘白慘白的。

  開了學,可就比不得平常了,不能任著性子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偏偏這幾天高升戲院慶祝開張兩周年,從元宵以後開始,演晚大戲。老曾去看了兩夜,頭一夜是「五鼠鬧東京」,第二夜是「八大錘」,他看了回來在老袁房裡連滾帶跳,講得天花亂墜:「老天,老天,我坐在前排真的嚇得屁都不敢放,生怕臺上的刀子飛到我頸脖子呢!」

  他裝得活靈活現的,說得我好心癢,學校上了課我媽絕對不准我去看夜戲的,她講小娃子家不作興半夜三更泡在戲院子裡,第二天爬不起來上課還了得。唉,「五鼠鬧東京」,雲中翼耍起雙刀不曉得多好看呢!我真恨不得我媽發點慈悲心讓我去戲院瞅一瞅就好了。

  可巧十七那天,住在南門外的淑英姨娘動了胎氣,進醫院去了,這是她頭一胎,怕得要命。姨丈跑來我們家,死求活求,好歹要我媽去陪淑英姨娘幾天,坐坐鎮,壓壓她的膽兒。我媽辭不掉,只得帶了丫頭,拿了幾件隨身衣服跟姨丈去了。她臨走時囑咐又囑咐,叫我老實點,乖乖聽玉卿嫂的話。她又跟胖子大娘說,要是我作了怪,回來馬上告訴她,一定不饒我。我抿著嘴巴笑,直點頭兒應著。等我媽一跨出大門,我馬上就在客廳蹦跳起來,大呼小叫,要稱王了。胖子大娘很不受用。吆喝著我道:「你媽才出門,你就狂得這般模樣,回頭闖了禍,看我不抖出來才怪!」

  我媽不在家,我還怕誰來?我朝胖子大娘吐了一泡口水回她道:「呸,關你屁事,這番話留著講給你兒子孫子聽,莫來訓我,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與你屁相干!」說完我又翹起屁股朝她拍了兩下,氣得她兩團胖腮幫子直打顫兒,一迭聲亂嚷起來。要不是玉卿嫂跑來把我拉開,我還要和她鬥嘴鬥下去呢,這個人,忒可惡!

  當然,那晚第一件事就是上戲院了。我已經和唐道懿約好了,一吃完晚飯要他在他家門口等著,我坐老曾的黃包車去接他。玉卿嫂勸我不要去戲院子,她講那種地方雜七雜八的。我不依,好不容易才候著我媽出門,這種機會去哪裡去找?

  高升門口真是張燈結綵,紅紅綠綠,比平常越發體面了。

  這晚的戲碼是「拾玉鐲」和「黃天霸」,戲票老早都賣完了,看戲的人擠出門口來。急得我直頓腳抱怨老曾車子不拉快些,後來幸虧找著了劉老闆,才加了一張長板凳給我們三個人坐。

  黃天霸已經出了場,鑼鼓聲響得叫人的耳朵都快震聾了。臺上打得是緊張透頂,唐道懿嘴巴張得老大,兩道鼻涕跑出來連忘記縮進去,我罵他是個鼻涕蟲,他推著我嚷道:「看嘛、看嘛,莫在這裡混吵混鬧!」打手們在臺上打一個筋斗,我們就拍著手,跟著別人發了瘋一樣喊好。可是武打戲實在不經看,也沒多時,就打完了,接下去就是「拾玉鐲」。

  扮孫玉姣的是金燕飛,這晚換了一身嶄新的花旦行頭,越發像朵我們園子裡剛開的芍藥了。好新鮮好嫩的模樣兒,細細的腰肢,頭上簪一大串閃亮的珠花,手掌心的胭脂塗得鮮紅,老曾一看見她出場,就笑得怪難看的哼道:「嘿!這個小狐狸精我敢打賭,不曉得迷死了好多男人呢。」

  我和唐道懿都罵他下作鬼。我們不愛看花旦戲,拿著一釧鐲子在臺上扭來扭去,不曉得搞些什麼名堂。戲院子裡好悶,我們都鬧著要回去了,老曾連忙涎嘴涎臉央求我們耐點煩讓他看完這齣戲再走。我跟他說,他要看就一個人看,我們可要到後臺去看戲子佬去了。老曾巴不得一聲向我們作了好幾個揖,攛掇著我們快點走。

  我們爬到後臺時,裡面人來人往忙得不得了。如意珠看見我們連忙把我們帶到她的妝台那兒抓一大把桂花軟糖給我們吃。過了一會兒,做扇子生的露凝香也從前臺退了進來,她摘下頭巾,一面揮汗一面噓氣向如意珠嘟囔道:「媽那巴子的!那個小婊子婆今夜晚演得也算騷了,我和她打情罵俏連沒撈上半點便宜,老娘要真是個男人,多那一點的話,可就要治得她服服貼貼了。」

  「你莫不要臉了,」如意珠笑道:「人家已經有了相好啦,哪裡用著你去治!」

  「你說的是誰!」露凝香鼓著大眼睛問道:「我怎麼不知道?是不是前幾天我們在哈盛強碰見和她坐在一起那個年輕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