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玉卿嫂 | 上頁 下頁


  玉卿嫂的樣子好怕人,一臉醉紅,兩個顴骨上,油亮得快發火了,額頭上盡是汗水,把頭髮浸濕了,一縷縷的貼在上面,她的眼睛半睜著,炯炯發光,嘴巴微微張開,喃喃吶吶說些模糊不清的話。忽然間,玉卿嫂好像發了瘋一樣,一口咬在慶生的肩膀上來回的撕扯著,一頭的長髮都跳動起來了。她的手活像兩隻鷹爪摳在慶生青白的背上,深深的掐了進去一樣。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又仰起頭,兩隻手揪住了慶生的頭髮,把慶生的頭用力撳到她胸上,好像恨不得要將慶生的頭塞進她心口裡去似的,慶生兩隻細長的手臂不停的顫抖著,如同一隻受了重傷的兔子,癱瘓在地上,四條細腿直打戰,顯得十分柔弱無力。當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時候,他忽然拼命的掙扎了一下用力一滾,趴到床中央,悶聲著呻吟起來,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慶生的左肩上也流著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肋上。

  突然間,玉卿嫂哭了出來。立刻變得無限溫柔起來,她小心翼翼的爬到慶生身邊,顫抖抖的一直問道:「怎麼了——?」「怎麼了——?」她將面腮偎在他的背上,慢慢的來回熨貼著,柔得了不得。久不久地就在他受了傷的肩膀上,很輕的親一會兒,然後用一個指頭在那傷口上微微的揉幾下——好體貼的樣子,生怕弄痛了他似的,她不停的嗚咽著,淚珠子閃著燭光一串一串滾到他的背上。

  也不曉得過了好久,我的腳都站麻了,頭好昏,呆了一會兒,我回頭跑了回去,上樓蒙起被窩就睡覺,那晚老作怪夢——總夢到慶生的肩膀在淌血。

  「到底幹姐弟可不可以睡覺啦?」第二天我在廚房裡吃煎年糕時,把胖子大娘拉到一邊悄悄的問她。她指著我笑道:「真正在講傻話!那可不成了野鴛鴦了?」她看我怔著眼睛解不過來,又彎了腰在我耳邊鬼鬼祟祟的說道:「哪,比如說你們玉卿嫂出去和人家睡覺,那麼她和她的野男人就是一對野鴛鴦,懂不懂?」說完她就呱呱呱呱笑了起來——笑得好難看的樣子,討厭!我就是不喜歡把玉卿嫂和慶生叫做「野鴛鴦」。可是——唉!為什麼玉卿嫂要咬慶生的膀子,還咬得那麼凶呢?我老想到慶生的手臂發抖的樣子,抖得好可憐。這兩姐弟真是怪極了,把我弄得好糊塗。

  第二天玉卿嫂仍舊換上了黑夾衣,變得文文靜靜的,在客廳裡幫忙照顧煙茶,講起話來還是老樣子——細聲細氣的,再也料不著她會咬人呢!可是自從那一晚以後,我就愈來愈覺得這兩姐弟實在有點不妥了。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竟覺得像我們桂林七八月的南潤天,燠得人的額頭直想沁汗。

  空氣重得很,壓得人要喘氣了,有時我看見他們兩人相對坐著,默默的一句話也沒有,玉卿嫂的眼光一直落在慶生的臉上,胸脯一起一伏的,裡面好像脹了好多氣呼不出來,慶生低著頭,嘴巴閉得緊緊的,手不停的在摳桌子——咯吱咯吱的發著響聲,好像隨時隨地兩個人都會爆發起來似的。

  直到元宵那一晚,我才看到他們兩人真的衝突起來了。嚇得我好久都不敢跟玉卿嫂到慶生那兒去。

  那一晚玉卿嫂在慶生那裡包湯圓給我吃宵夜,我們吃完晚飯沒有多久就去了。不知道怎麼搞的,那晚他們兩人的話特別少,玉卿嫂在搓米粉,慶生調餡子,我在捏小人兒玩。玉卿嫂的臉是蒼白的,頭髮也沒有攏好,有點淩亂,耳邊那幾縷松松的垂了下來。在燭光下,我看見玉卿嫂額頭上的皺紋竟成了一條條的黑影,深深的嵌在上面。她的十個手指動得飛快,糯米團子搓在她手心中,滾得像個小圓球,慶生坐在她對面拿著一雙竹筷用力在盆子裡攪拌著一堆糖泥。他的眼瞼垂得低低的,青白的顴骨上映著兩抹淡黑的睫毛影子,他緊緊的咬著下唇,露出一排白牙來,襯得他嘴唇上那轉青嫩的髭毛愈更明顯了。

  兩個人這樣坐著半天都不講一句話,有時外面劈哩叭喇響起一陣爆仗聲,兩人才不約而同一齊抬起頭往窗外看去。當他們收回眼光的時候,玉卿嫂的眼睛馬上像老鷹一樣罩了下來,慶生想避都避不及了,慌得左右亂竄,趕忙將臉扭過去,脖子上暴起青筋來。有一次當她的目光又掃過來的時候,慶生的手忽然抖了起來,手中的一隻筷子「叭!」的一聲竟折斷了。他陡然站起將手裡那半截往桌上用力一砸,匆匆的轉身到廚房去,斷筷子一下子跳了起來,落到玉卿嫂胸上,玉卿嫂的臉立刻轉得鐵青,手裡的糯米團子一松,崩成了兩半滾到地上去。她的目光馬上也跟著慶生的背影追了過去,她沒有講話,可是嘴角一直牽動著。

  慶生沒有吃湯圓,他講他吃不下去,玉卿嫂只叫了他一聲,看他不吃,就和我吃起來了。慶生在房裡踱來踱去,兩手一直插在褲子口袋裡,我們吃完湯圓時,外面爆仗聲愈來愈密,大概十字街那邊的提燈會已經開始了。我聽老曾講,高升戲院那些戲子佬全體出動,紮了好些台閣,扮著一出一出的戲參加遊行呢。如意珠扮蜘蛛精,金燕飛扮蚌殼精,熱鬧得了不得。

  慶生踱到視窗,立在那兒,呆呆的看一會兒外面天上映著的紅火。玉卿嫂一直凝視著他的背影,眨都不眨一下,也在出神。慶生突然轉過身來,當他一接觸到玉卿嫂的眼光,青白的臉上立刻慢慢的湧上血色來了,他的額頭發出了汗光,嘴唇抖動了半天,最後用力迸出聲音沙啞的說道:「我要出去一下子!」

  玉卿嫂怔著眼睛望著他,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話似的,半晌才徐徐站起身來,低低的說道:「不要出去。」她的聲音又冷又重,聽起來好怕人。

  「我要去!」慶生顫抖抖的喊道。

  「不要——」玉卿嫂又緩緩的說道,聲音更冷更重了。

  慶生緊握著拳頭,手背上的青筋都現了出來,他遲疑了好一會兒,額頭上的汗珠都沁出來了。突地他走到牆壁將床壁上掛著的棉襖取下來,慌慌忙忙的穿上身去,玉卿嫂趕快走過去一把揪住慶生的袖子問道:「你要到哪兒去?」她的聲音也開始抖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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