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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葬(2)


  秦義方往前走了一步,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一直在香港隱居,竟也趕來了。他旁邊那位抖索索、病懨懨,由一個老蒼頭扶著,直用手帕揩眼睛的,一定是葉副司令了。他在臺北榮民醫院住了這些年,居然還在人世!他們兩人,北伐的時候,最是長官底下的紅人了,人都叫他們「鋼軍司令」。兩人在一塊兒,直是焦贊孟良,做了多少年的老搭檔。剛才他還看到他們兩個人的挽聯,一對兒並排掛在門口:

  廊廟足千秋決勝運籌徒恨黃巾猶未滅
  漢賊不兩立孤忠大義豈容青史盡成灰
  章健敬挽

  關河百戰長留不朽勳名遽吹五丈秋風舉世同悲真俊傑
  邦國兩分忍見無窮災禍聞道霸陵夜獵何人願起故將軍
  葉輝敬挽

  「我有三員猛將,」長官曾經舉起三隻手指十分得意地說過:「章健、葉輝、劉行奇。」可是這位滿面悲容的老和尚又是誰呢?秦義方拄著拐杖又往前走了兩步。老和尚身披玄色袈裟,足登芒鞋,脖子上掛著一串殷紅念珠,站在靈台前端,合掌三拜,翻身便走了出去。

  「副長官——」

  秦義方脫口叫了出來,他一眼瞄見老和尚後頸上一塊巴掌大的紅疤。他記得清清楚楚,北伐龍潭打孫傳芳那一仗,劉行奇的後頸受了炮傷,躺在南京療養院,長官還特地派他去照顧他。那時劉行奇的氣焰還了得?又年輕、又能幹。又得寵,他的部隊盡打勝仗,是長官手下頭一個得意人,「鐵軍司令」——軍隊裡提著都咋舌頭,可是怎麼又變成了這副打扮呢?秦義方趕忙三腳兩步,拄著手杖,一顛一拐地,穿過人堆,追到靈堂外面去。

  「副長官,我是秦義方。」

  秦義方扶著手杖,彎著腰,上氣不接下氣,喘吁吁地向老和尚招呼道。老和尚止住了步,滿面驚訝,朝著秦義方上下打量了半天,才遲疑地問道:「是秦義方嗎?」

  「秦義方給副長官請安。」

  秦義方跟老和尚作了一個揖,老和尚趕忙合掌還了禮,臉上又漸漸轉為悲戚起來,半晌,他歎了一口氣:「秦義方——唉,你們長官——」

  說著老和尚竟哽咽起來,掉下了幾滴眼淚,他趕緊用袈裟的寬袖子,搵了一搵眼睛。秦義方也掏出手帕,狠狠擤了一下鼻子。他記得最後一次看到劉行奇,是好多年前了。劉行奇隻身從廣東逃到臺灣,那時他剛被革除軍籍,到公館來,參拜長官。給八路俘虜了一年,劉行奇整個人都脫了形,一臉枯黑,毛髮盡摧,身上瘦得還剩下一把骨頭,一見到長官,顫抖抖地喊了一聲:「浩公——」便泣不成聲了。

  「行奇,辛苦你了——」長官紅著眼睛,一直用手拍著劉行奇的肩膀。

  「浩公——我非常慚愧。」劉行奇一行咽泣,一行搖頭。

  「這也是大勢所趨,不能深怪你一個人。」長官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兩個人相對黯然,半天長官才幽幽說道:「我以為退到廣東,我們最後還可以背水一戰。章健。葉輝、跟你——這幾個兵團都是我們的子弟兵,跟了我這些年,回到廣東,保衛家鄉,大家死拼一下,或許還能挽回頹勢,沒料到終於一敗塗地——」長官的聲音都哽住了,「十幾萬的廣東子弟,盡喪敵手,說來——咳——真是教人痛心。」說著兩行眼淚竟滾了下來。

  「浩公——」劉行奇也滿臉淚水,悽愴地叫道,「我跟隨浩公三十年,從我們家鄉開始出征,北伐抗日,我手下士卒立的功勞,也不算小。現在全軍覆沒,敗軍之將,罪該萬死!還要受盡敵人的侮辱,浩公,我實在無顏再見江東父老——」劉行奇放聲大慟起來。

  大陸最後撤退,長官跟章司令、葉副司令三個人,在海南島龍門港八桂號兵艦上,等了三天,等劉行奇和他的兵團從廣東撤退出來。天天三個人都並立在甲板上,盼望著,直到下了開船令,長官猶自擎著望遠鏡,頻頻往廣州灣那邊瞭望。三天他連眼睛也沒合過一下,一臉憔悴,驟然間好像蒼老了十年。

  「你們長官,他對我——咳——」

  老和尚搖了一搖頭,太息了一聲,轉身便要走了。

  「副長官,保重了。」

  秦義方往前趕了兩步叫道,老和尚頭也不回,一襲玄色袈裟,在寒風裡飄飄曳曳,轉瞬間,只剩下了一團黑影。靈堂裡哀樂大奏,已是啟靈的時分。殯儀館門口的人潮陡地分開兩邊,陸軍儀隊刀槍齊舉,李浩然將軍的靈柩,由八位儀隊軍官扶持,從靈堂裡移了出來,靈柩上覆著青天白日旗一面。一輛儀隊吉普車老早開了出來,停在殯儀館大門口,上面佇立一位撐旗兵,手舉一面四星將旗領隊,接著便是靈車,李浩然將軍的遺像豎立車前。

  靈柩一扶上靈車,一些執紼送殯的官員們,都紛紛跨進了自己的轎車內,街上首尾相銜,排著一條長龍般的黑色官家汽車。維持交通的員警憲兵,都在街上吹著哨子指揮車輛。秦義方趕忙將一條白麻孝帶胡亂系在腰上,用手撥開人群,拄著拐杖急急蹭到靈車那邊,靈車後面停著一輛敞篷的十輪卡車,幾位年輕侍從,早已跳到車上,站在那裡了。秦義方踅到卡車後面,也想爬上扶梯去,一位憲兵馬上過來把他攔住。

  「我是李將軍的老副官。」

  秦義方急切地說道,又想往車上爬。

  「這是侍衛車。」

  憲兵說著,用手把秦義方撥了下來。

  「你們這些人——」

  秦義方倒退了幾個踉蹌,氣得幹噎,他把手杖在地上狠狠頓了兩下,顫抖抖地便喊了起來:「李將軍生前,我跟隨了他三十年,我最後送他一次,你們都不准嗎?」

  一位侍衛長趕過來,問明瞭原由,終於讓秦義方上了車。秦義方吃力地爬上去,還沒站穩,車子已經開動了。他東跌西撞亂晃了幾下,一位年輕侍從趕緊揪住他,把他讓到車邊去。他一把抓住車欄杆上一根鐵柱,佝著腰,喘了半天,才把一口氣透了過來。迎面一陣冷風,把他吹得縮起了脖子。出殯的行列,一下子便轉到了南京東路上,路口有一座用松枝紮成的高大牌樓,上面橫著用白菊花綴成的「李故上將浩然之喪」幾個大字。靈車穿過牌樓時,路旁有一支部隊正在行軍,部隊長看見靈車駛過,馬上發了一聲口令。

  「敬禮!」

  整個部隊士兵倏地都轉過頭去,朝著靈車行注目禮。秦義方站在車上,一聽到這聲口令,不自主地便把腰杆硬挺了起來,下巴頦揚起,他滿面嚴肅,一頭白髮給風吹得根根倒豎。他突然記了起來,抗日勝利,還都南京那一年,長官到紫金山中山陵去謁陵,他從來沒見過有那麼多高級將領聚在一塊兒,章司令、葉副司令、劉副長官,都到齊了。那天他充當長官的侍衛長,他穿了馬靴,戴著白手套,寬皮帶把腰杆子紮得挺挺的,一把擦得烏亮的左輪別在腰邊。長官披著一襲軍披風,一柄閃亮的指揮刀斜掛在腰際,他跟在長官身後,兩個人的馬靴子在大理石階上踏得脆響。那些駐衛部隊,都在陵前,排得整整齊齊地等候著,一看見他們走上來,轟雷般的便喊了起來:「敬禮——」

  中華民國五十九年冬末於美加州
  1970年《現代文學》第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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