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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園驚夢(5)


  對面蔣碧月站起來,伸頭前去嗅了一下餘參軍長手裡那杯酒,尖著嗓門叫了起來,餘參軍長正捧著一隻與眾不同的金色雞缸杯在敬蔣碧月的酒。

  「蔣小姐,這杯是『通宵酒』哪。」餘參軍長笑嘻嘻地說道,他那張黑紅臉早已喝得像豬肝似的了。

  「呀呀啐,何人與你們通宵哪!」蔣碧月把手一揮,操起戲白說道。

  「蔣小姐,百花亭裡還沒擺起來,你先就『醉酒』了。」賴夫人隔著桌子笑著叫道,客人們又一聲哄笑起來。竇夫人也站了起來對客人們說道:「我們也該上場了,請各位到客廳那邊寬坐去吧。」

  客人們都立了起來,賴夫人帶頭,魚貫而入進到客廳裡,分別坐下。幾位男票友卻走到那檔屏風面前幾張紅木椅子就了座,一邊調弄起管弦來。六個人,除了胡琴外,一個拉二胡,一個彈月琴,一個管小鼓拍板,另外兩個人立著,一個擎了一對鐃鈸,一個手裡卻吊了一面大銅鑼。

  「夫人,那位楊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笛子,臺灣還找不出第二個人呢,回頭你聽他一吹,就知道了。」

  程參謀指著那位操胡琴姓楊的票友,在錢夫人耳根下說道。錢夫人微微斜靠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程參謀在她身旁一張皮墊矮圓凳上坐了下來。他又替錢夫人沏了一盅茉莉香片,錢夫人一面品著茶,一面順著程參謀的手,朝那位姓楊的票友望去。

  那位姓楊的票友約莫五十上下,穿了一件古銅色起暗團花的熟羅長衫,面貌十分清臒,一雙手指修長,潔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他將一柄胡琴從布袋子裡抽了出來,腿上墊上一塊青搭布,將胡琴擱在上面,架上了弦弓,隨便咿呀地調了一下,微微將頭一垂,一揚手,猛地一聲胡琴,便像拋線一般竄了起來,一段《夜深沉》,奏得十分清脆嘹亮,一奏畢,餘參軍長頭一個便跳了起來叫了聲:「好胡琴!」客人們便也都鼓起掌來。接著鑼鼓齊鳴,奏出了一支《將軍令》的上場牌子來。竇夫人也跟著滿客廳一一去延請客人們上場演唱,正當客人們互相推讓間,餘參軍長已經擁著蔣碧月走到胡琴那邊,然後打起醜腔叫道:「啟娘娘,這便是百花亭了。」

  蔣碧月雙手捂著嘴,笑得前俯後仰,兩隻腕上幾個扭花金鐲子,錚錚鏘鏘地抖響著。客人們都跟著喝彩,胡琴便奏出了《貴妃醉酒》裡的四平調。蔣碧月身也不轉,面朝了客人便唱了起來。唱到過門的時候,餘參軍長跑出去托了一個朱紅茶盤進來,上面擱了那只金色的雞缸杯,一手撩了袍子,在蔣碧月跟前做了半跪的姿勢,效那高力士叫道:「啟娘娘,奴婢敬酒。」

  蔣碧月果然裝了醉態,東歪西倒地做出了種種身段,一個臥魚彎下身去,用嘴將那只酒杯銜了起來,然後又把杯子當嘟一聲擲到地上,唱出了兩句:

  人生在世如春夢
  且自開懷飲幾盅

  客人們早笑得滾做了一團,竇夫人笑得岔了氣,沙著喉嚨對賴夫人喊道:「我看我們碧月今晚真的醉了!」

  賴夫人笑得直用絹子揩眼淚,一面大聲叫道:「蔣小姐醉了倒不要緊,只要莫學那楊玉環又去喝一缸醋就行了。」

  客人們正在鬧著要蔣碧月唱下去,蔣碧月卻搖搖擺擺地走了下來,把那位徐太太給抬了上去,然後對客人們宣佈道:「『賞心樂事』的昆曲台柱來給我們唱《遊園》了,回頭再請另一位昆曲皇后梅派正宗傳人——錢夫人來接唱《驚夢》。」

  錢夫人趕忙抬起了頭來,將手裡的茶杯擱到左邊的矮幾上,她看見徐太太已經站到了那檔屏風前面,半背著身子,一隻手卻扶在插笙簫的那只烏木架上。她穿了一身淨黑的絲絨旗袍,腦後松松地挽了一個貴婦髻,半面臉微微向外,瑩白的耳垂露在發外,上面吊著一丸翠綠的墜子。客廳裡幾隻喇叭形的座燈像數道注光,把徐太太那窈窕的身影,嫋嫋娜娜地推送到那檔雲母屏風上去。

  「五阿姊,你仔細聽聽,看看徐太太的《遊園》跟你唱的可有個高下。」

  蔣碧月走了過來,一下子便坐到了程參謀的身邊,伸過頭來,一隻手拍著錢夫人的肩,悄聲笑著說道。

  「夫人,今晚總算我有緣,能領教夫人的『昆腔』了。」

  程參謀也轉過頭來,望著錢夫人笑道。錢夫人睇著蔣碧月手腕上那幾隻金光亂竄的扭花鐲子,她忽然感到一陣微微的暈眩,一股酒意湧上了她的腦門似的,剛才灌下去的那幾杯花雕好像漸漸著力了,她覺得兩眼發熱,視線都有點朦朧起來。蔣碧月身上那襲紅旗袍如同一團火焰,一下子明晃晃地燒到了程參謀的身上,程參謀衣領上那幾枚金梅花,便像火星子般,跳躍了起來。

  蔣碧月的一對眼睛像兩丸黑水銀在她醉紅的臉上溜轉著,程參謀那雙細長的眼睛卻瞇成了一條縫,射出了逼人的銳光,兩張臉都向著她,一起咧著整齊的白牙,朝她微笑著,兩張紅得髮油光的面靨漸漸地靠攏起來,湊在一塊兒,咧著白牙,朝她笑著。笛子和洞簫都鳴了起來,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簫聲又托了起來,送進《遊園》的《皂羅袍》中去——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杜麗娘唱的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裡的警句了。連吳聲豪也說:錢夫人,您這段《皂羅袍》便是梅蘭芳也不能過的。可是吳聲豪的笛子卻偏偏吹得那麼高(吳師傅,今晚讓她們灌多了,嗓子靠不住,你換枝調門兒低一點兒的笛子吧。)吳聲豪說,練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月月紅十七卻端著那杯花雕過來說道:姊姊,我們姊妹倆兒也來幹一杯。她穿得大金大紅的,還要說:姊姊,你不賞臉。不是這樣說,妹子,不是姊姊不賞臉,實在為著他是姊姊命中的冤孽。瞎子師娘不是說過:榮華富貴——藍田玉,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啊。他可不就是姊姊命中招的冤孽了?懂嗎?妹子,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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