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臺北人 | 上頁 下頁
梁父吟(3)


  「爺爺,請用藥。」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湯藥擱在茶几上便對樸公說道。樸公抬頭看見他,臉上馬上泛出了一絲笑容,但是卻厲聲喝道:「還不快叫雷伯伯?」

  「雷伯伯。」男孩子趕快做了一個立正的姿勢,朝著雷委員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這位就是令孫少爺了吧?」雷委員趕忙還禮笑道。

  「我的小孫子——效先。」樸公指了一指他的孫子。

  「好聰明的長相!」雷委員誇讚道。

  「他今年小學三年級了,在女師附小念書,」樸公介紹道,「他是在美國生的,我的男孩子兩夫妻都在那邊教書。前幾年,他祖母把他接了回來。他祖母過世後,便一直跟著我。他剛回來的時候,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說,簡直成了個小洋人!現在跟著我念點書,卻也背得上幾首唐詩了。」

  「哦——?」雷委員驚訝道。

  「你能背首詩給雷伯伯聽嗎?」樸公捋了一捋他的銀鬍鬚。

  「背哪一首詩,爺爺?」

  「你還能記得多少首?」樸公喝道,「上禮拜教給你的那首《涼州詞》還記得嗎?」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朴公的孫子馬上毫不思索搖著頭琅琅地把那首《涼州詞》背了出來。

  「了不得!了不得!」雷委員喝彩道,「這點年紀就有這樣的捷才。朴公,」他轉向樸公又說道,「莫怪我唐突,將來恐怕『雛鳳清於老鳳聲』呢。」

  「不要謬獎他,」樸公說道,臉上不禁泛滿了得意的笑容,向他的孫子說了句:「去吧。」

  朴公的孫子離開書房後,樸公便把那碗熱湯藥捧起來,試著喝了幾口。

  「樸公近來貴體欠安嗎?」雷委員停下了棋,關懷地問道。

  「倒也沒有甚麼,」樸公答道,「你還記得我和你老師北伐打龍潭那一仗嗎?我受了炮傷。」

  「是的,是的,我記得。」雷委員趕忙應道。

  「那時還年輕,哪裡在意,現在上了年紀,到底發著了,天寒的時候,腰上總是僵痛,電療過幾次,並不見效,我便到奚複一那裡去抓了一帖藥,服著好像還克化得動似的。」樸公說著,已經把那一碗湯藥飲盡,然後又開始和雷委員對弈起來。下到二十手的光景,雷委員有一角被樸公打圍起來,勒死了,他在盒子裡一直抓弄棋子,想了差不多十來分鐘才能下手。

  「樸公——」他抬頭時,發覺原來樸公坐在那裡,垂著頭,已經蒙然睡去。他趕忙立了起來,走到樸公身旁,在樸公耳邊,又輕輕地喚了一聲:「樸公——」

  「嗯?」樸公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含糊的問道,「該我下了嗎?」

  「樸公該休息了,打擾了一個下午,我想我還是先告辭了吧。恩師那邊還有許多後事等我去了結呢。」

  樸公怔怔地思索了半晌,終於站了起來說道:「也好,那麼你把今天的譜子記住。改日你來,我們再收拾這盤殘局吧。」

  朴公送雷委員到院子裡的時候,雷委員再三請朴公止步,朴公並沒有理會,逕自往大門走去,走到門口時,他卻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對雷委員說道:「下月二十五日,是你老師的『七七』。」

  「是的,樸公。」

  「你老師那邊打算在家裡做呢?還是到寺裡去呢?」

  雷委員的臉上現出了難色,隔了半晌,終於說道:「此事我跟家驥兄商量過了。他說他們幾個人都是信基督教的,不肯舉行佛教的儀式。」

  「哦——」樸公點頭沉吟道,「那麼這樣吧,那天由我出名,在善導寺替孟養念經超渡好了。下月也是仲默的周忌,正好替他兩人一齊開經,仲默的夫人也要參加的。」

  樸公說著,又歪過了身子,湊到雷委員耳根下,低聲說道:「你老師打了一輩子的仗,殺孽重。他病重的時候,跟我說常常感到心神不寧。我便替他許下了願,代他手抄了一卷金剛經,剛剛抄畢。做『七七』那天,拜大悲懺的時候,正好拿去替他還願。」

  朴公說畢,賴副官已經把汽車叫過來送客,打開車門在那裡等候著了。正當雷委員要跨上車的時候,樸公又招住了他,把他叫到跟前,對他說道:「還有一句話,是你老師臨終時留下來的:日後打回大陸,無論如何要把他的靈柩移回家鄉去。你去告訴他的那些後人,一定要保留一套孟養常穿的軍禮服,他的那些勳章也要存起來,日後移靈,他的衣衾佩掛是要緊的。」

  「是的,樸公,我一定照辦。」

  「唔——」樸公吟哦了一下,最後說道:「你老師生前,最器重你。他的後事,你多費點心。至於他那些後輩,有甚麼不懂事的地方,你擔待些,不要計較了。」

  「這點請樸公絕對放心。」雷委員向朴公深深地行了一個禮便跨進汽車裡去。

  「賴副官,開飯了吧。」朴公目送雷委員離開後,便吩咐賴副官道。

  「是,長官。」賴副官連忙彎著腰做了個立正的姿勢應道,然後蹣跚地走過去把大門關上。

  樸公回到院子裡的時候,冬日的暮風已經起來了,滿院裡那些紫竹都騷然地抖響起來。西天的一抹落照,血紅一般,冷凝在那裡。樸公踱到院子裡的一角,卻停了下來。那兒有一個三迭層的黑漆鐵花架,架上齊齊地擺著九盆蘭花,都是上品的素心蘭,九隻花盆是一式回青白瓷蟠龍紋的方盆,盆裡鋪了冷杉屑。蘭花已經盛開過了,一些枯褐的莖梗上,只剩下三、五朵殘苞在幽幽地發著一絲冷香。可是那些葉子卻一條條地發得十分蒼碧。

  樸公立在那幾盆蕭疏的蘭花面前,背著手出了半天的神,他胸前那掛豐盛的銀髯給風吹得飄揚了起來。他又想起了半個世紀以前,辛亥年間,一些早已淡忘了的佚事來,直到他的孫子效先走來牽動他的袖管,他才扶著他孫子的肩膀,祖孫二人,一同入內共進晚餐。

  1967年《現代文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