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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父吟(2)


  「你知道嗎?那天運軍火進武昌,就是由楊蘊秀扮新娘。炸彈都藏在她的花轎裡。孟養和我呢,就打了紅包頭扮抬轎夫,仲默卻是一身長袍馬褂騎在馬上做新郎官。加上幾個袍哥同志,吹吹打打便混進了正陽門。哪曉得一進城,裡面早已風聲鶴唳,人心惶惶了。原來文學社的幾個同志走漏事機,總督下令滿城捕人,制台衙門門前已經懸上了我們革命同志的頭顱了。我們馬上接到胭脂巷十號的命令:事出倉猝,提前發難,當晚子時,以炮鳴為號。任務是炸制台衙門,搶救獄中同志。我們幾個人便藏到了楊蘊秀姊姊家,伺機而動。

  那天夜晚,也真好像天意有知一般,竟是滿城月色,景象十分悲肅。我們幾個人都換上了短打,連楊蘊秀也改了男裝。大家幾杯燒酒一下肚,高談國家興亡,都禁不住萬分慷慨起來。你老師最是激昂,我還記得,他喝得一臉血紅,把馬刀往桌上一拍,拉起我和仲默兩個人,便效那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在院子裡歃血為盟,對天起誓:『不殺滿奴,誓不生還。』約定日後大家有福共用,有難同當。那時倒真是都抱了必死之心的,三個人連姓名生辰都留下了。算起來,我是老大,仲默居二,你老師年紀最小,是老麼。他那時才不過二十歲——」

  「哦?」雷委員驚訝地插話道,「我倒不曾知道,原來恩師和朴公、仲公,還有這麼一段淵源呢!」

  「你哪裡能得知?」樸公又捋了一下他胸前的銀髯,笑道,「那段過往,確實是我們三個人的秘密。那晚我們才等到十時左右,城東工程營那邊便突然間槍聲震響起來了。幾個人正還猶疑,你老師便跳了起來,喊道:『外面都動了兵器了,我們還在這裡等死嗎?』說著便搶了幾枚炸彈,拖起馬刀往外面沖去,我們也紛紛湧了出去。原來外面人聲洶洶,武昌城內早已火光沖天了。混戰了一夜,黎明的光景,大勢已定,武昌城內,到處都飄滿了我們革命軍的白旗了。於是我們一隊人便走向蛇山楚望台去集合,經過黃鶴樓的時候,你老師突然興致大發,一下子跑到了上面去,脫下了一件血跡斑斑的白布褂子,用竹竿挑起,插到了樓簷上去,然後他站到黃鶴樓的欄杆上,揮著一柄馬刀,朝了我們呼喊道:『革命英雄——王孟養在此。』他那時那股豪狂的勁道,我總還記得。」樸公又微微的笑了一下,停下來喝了一口鐵觀音。

  「要不是樸公今天提起,恩師那些事蹟竟埋沒了,」雷委員說道,「這些都該寫入傳裡去的。」

  「可以寫,」樸公點首贊許道,「你老師年輕時那些任俠事蹟,只有我才最清楚。那次起義,雖然事出倉猝,由幾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闖成了革命,可是也就是那麼一闖,卻把個民國給闖了出來呢。第二天我們便通電全國,稱中華年號為『黃帝紀元四千六百零九年』——」樸公沉吟了片刻,又緩緩地說道,「也就是從那時起,日後幾十年間,我們三個人東征西討,倒也真還能做到『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地步。你老師當了總司令的時候,官位比我們都高,背著人,我和仲默一樣叫他『老麼』。」朴公朝雷委員點頭笑了一下,雷委員也笑了起來。「他也始終把我和仲默以兄長看待,所以只有我和仲默還夠拘阻他一些。我一生謹慎,吃虧的地方少。仲默厚道,與人無爭。不過,平心而論,講到才略機智,我要首推你們老師——」朴公豎起了一雙壽眉,舉起了大拇指說道,「我老早背地下就和仲默說過:『老二,日後叱吒風雲,恐怕還要看我們那個小的呢。』後來果然應了我的話,你老師的成就確實在我們之上。」

  「恩師的才智實在是令人欽服的,」雷委員說道,「只可惜還沒能展盡就是了。」

  「不是這樣說,」樸公擺了擺手止住雷委員道,「他倒真是做過了一番事業的。不過你老師發跡得早,少年得志,自然有他許多驕縱的地方,不合時宜。這不能怨天尤人,還是要怪他自己的性格。孟養——」樸公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道:「他確實太剛烈了。」說完朴公和雷委員對坐著,各自又默默地沉思起來,隔了一刻功夫,雷委員才輕輕地喟歎了一聲說道:「不過——今天總算是風光了。難為人到得那麼齊全,連王欽公、李賢公、趙冕公竟也親自來了。」

  「是嗎?」樸公微感驚訝地問道,「他們也來了嗎?我怎麼沒見著呢?」

  「他們來得很早,一會兒功夫就告辭了。」

  「哦——」樸公若有所思地說道,「我也有多少年沒有見著他們了。他們幾個送來的挽聯,掛在靈堂裡,我倒看了。王欽之的挽聯還嵌了兩句『出師未捷身先死。中原父老望旌旗。』雖然他和你老師有過一段恩怨,可見他對你老師也還是十分推重的。」

  「是的,樸公。」雷委員趕忙應道。

  「今天的公祭倒也還罷了,」樸公說道,「雖說身後哀榮,也不能太離了格。我看孟養的那個男孩子,竟不大懂事。大概在外國住久了,我們中國人的人情禮俗,他不甚瞭解。」

  「家驥兄剛從美國回來,他對國內的情形是比較生疏一點。」雷委員解說道。

  「治喪委員會的人,和他商量事情,他一件件都給駁了回來。我主持這個治喪會,弄得很為難,他是亡者的家屬,又是孝子,我也不便太過專攬。後來我實在看不過去,便把他叫到一旁,對他說道:『當然古訓以哀戚為重,可是你父親不比常人,他是有過功勳的。開吊這天,是國葬的儀式,千人萬眾都要來瞻仰你父親的遺容。禮儀上有個錯失,不怕旁人物議,倒是對亡者失敬了。』我的話只能說到這一步,我看他的情形,竟有點不耐煩的樣子。」

  「家驥兄辦事,確實還少了一點歷練。」雷委員點頭附和道。

  「還有一件事,我也對他直說了,孟養的夫人早過世,孟養在醫院臥病這兩年,侍候湯藥,扶上扶下,都還靠他那位繼室夫人。他們這次發訃文,竟沒有列她的名字。她向我哭訴,要我主持公道。以我和你老師的情分,我不能不管。可是這到底是他們的家事,我終究還是個外人,不便干預。最後我只得委婉地和孟養那個男孩子說了:『看在你亡父的份上,日後生活,你們多少照顧些。』」樸公說到這裡,卻太息了一下,愀然說道:「看見這些晚輩們行事,有時卻不由得不教人寒心呢。」

  雷委員也跟著點頭,唏噓了一番。樸公手裡一直捧著那盅早已涼掉了的鐵觀音,又默然沉思起來。雷委員看見朴公面上,已經有了些倦容,他便試探著說道:「樸公身體乏了吧;我該——」

  朴公抬起頭看看雷委員,又望望窗外,說道:「天色已經不早了。這樣吧,你索性留在我這裡,陪我對一盤棋,吃了晚飯再走。」

  說著他也不等雷委員同意,便逕自走向棋桌,把一副圍棋擺上,雷委員也只得跟著坐到棋桌邊。剛坐下去,樸公抬頭瞥見幾案的香爐裡,香早已燒盡,他又立了起來,走到幾案那裡,把殘餘的香棍拔掉,點了一把龍涎香,插到那只鼎爐內。一會兒功夫,整個書房便散著一股濃郁的龍涎香味了。朴公和雷委員便開始對奕起來。下了兩三手的當兒,書房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走了進來,他穿了一身整潔的卡其學生制服,眉眼長得十分清俊,手裡捧碗熱氣騰騰的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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