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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3)


  「這有甚麼可笑的呢?」舅媽走過去,用手絹替麗兒揩拭她額上的汗,柔聲地安慰她道,「坐三輪車上學的人也有的是啊。」

  麗兒一把推開舅媽的手,突然指向王雄道:「同學們都在說——他像一頭大猩猩!」

  麗兒斜睨住王雄,臉上登時顯出了鄙夷的神色來。舅媽打量了王雄一下,撐不住笑了。喜妹卻撈起了裙角,笑得彎了腰。王雄捏著麗兒的書包,站在那兒,十分羞慚似的,黧黑的面孔一下子都紫脹了起來,他偷偷瞅了麗兒一眼,嘴唇一直抖動著,好像要向她賠一個笑臉,卻笑不出來。

  自從麗兒改騎腳踏車上學後,她便很少跟王雄在一塊兒了。她在學校裡十分活躍,經常帶領一大夥同學回到家中來玩。有一個星期日的下午,麗兒又帶了七、八個同學——全是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到家中的花園裡來踢毽子,麗兒是個踢毽子的能手,一口氣可以踢上百來個。我正站在石階上,望著那群小女孩兒,個個撈起裙子,興高采烈地踢著毽子,忽然看見王雄從那叢芭蕉樹後閃了出來,朝著麗兒直招手,悄悄地叫道:「麗兒——」

  「你來幹甚麼?」麗兒走了過來,有點不耐煩地問道。

  「你看,我給你找了甚麼東西來?」王雄從一個牛皮紙袋裡,拿出了一隻精緻的玻璃水缸來,裡面有兩條金魚在遊動著。我從前買過一缸金魚送給麗兒,麗兒非常喜愛,掛在她的窗臺上,天天叫王雄喂紅蟲給魚吃,後來讓隔壁一隻貓跑來搗翻吃掉了。麗兒哭得十分傷心,我哄著她答應替她再買一缸,後來竟把這件事情忘掉了。

  「誰還要玩那個玩意兒?」麗兒把面一揚,很不屑地說道。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兩條呢。」王雄急切地說道。

  「我踢毽子去了。」麗兒一扭頭便想跑開。

  「這是兩條鳳尾的——」王雄一把抓住了麗兒一隻膀子,把那缸金魚擎到麗兒臉上讓她看。

  「放開我的手。」麗兒叫道。

  「你看一看嘛,麗兒——」王雄乞求道,他緊緊地捏住麗兒,不肯放開她。麗兒掙了兩下,沒有掙脫,她突然舉起另外一隻手把那只玻璃水缸猛一拍,那只金魚缸便噹啷一聲拍落到地上,砸得粉碎。麗兒摔開了王雄的手,頭也沒回便跑掉了。缸裡的水濺得一地,那兩條豔紅的金魚便在地上拼命地跳躍起來。王雄驚叫了一聲,蹲下身去,兩手握住拳頭,對著那兩條掙扎的金魚,不知該怎麼去救它們才好。那兩條嬌豔的金魚最後奮身猛跳了幾下,便跌落在地上不能動彈了。王雄佝著頭,呆呆地望著那兩條垂死的金魚,半晌,他才用手拈起了那兩條金魚的尾巴,把魚擱在他的手掌上,捧著,走出了花園。

  ***

  自從那次以後,王雄變得格外地沉默起來。一有空他便避到園子裡澆花。每一天,他都要把那百來株杜鵑花澆個幾遍,清晨傍晚,總看到他那個龐大的身軀,在那片花叢中,孤獨地徘徊著。他垂著頭,微微彎著腰,手裡執著一根長竹竿水瓢,一下又一下,嘩啦嘩啦,十分遲緩的、十分用心的,在灌溉著他親手栽的那些杜鵑花。無論甚麼人跟他說話,他一概不理睬。有時舅媽叫急了,他才嗄啞著嗓子應著一聲:「是,太太。」旋即他又悶聲不響,躲到花園裡去。

  直到出事的前一天,喜妹在園子裡的水龍頭接水洗被單,王雄老早便在龍頭上掛著一隻水桶,盛水澆花了。喜妹把王雄那只裝得半滿的水桶取了下來,將自己的洗衣盆擱到龍頭下面去。王雄突然走了過來,也不作聲,一腳便把水盆踢翻了,盆裡的水濺得喜妹一身。喜妹登時惱怒得滿面緋紅,她把長髮往後一挽,一閃身便站到了王雄面前,用身子擋住水龍頭,對王雄喝道:「今天誰也別想用水!」

  喜妹揚著臉,扠著腰,胸脯挺得高高的,她滿面掛著水珠子,裙角也在淋淋瀝瀝地滴著水,她把木屐踢掉了,赤了一雙腳,很不遜地和王雄對峙著。王雄閉著嘴,定定地望著她。喜妹打量了王雄一下,突然間,她放縱地浪笑了起來,笑得全身都顫抖了,一邊笑,一邊尖叫著:「大猩猩——大猩猩——」

  喜妹的話還沒有落音,王雄一把便伸出了他那雙巨手抓住了喜妹肥胖的膀子,拚命地前後搖撼起來,一邊搖著,他的喉頭不住發出嗚咽咆哮的聲音來,好像一頭受了重傷的野獸,在發著悲憤的吼聲一般。喜妹痛得一臉扭曲起來,大概驚呆了,一下子喊不出聲音。正當我趕過去阻止王雄的時候,喜妹才尖叫了一聲,王雄一鬆手,喜妹趕忙撈起裙子便跑開了。一面跑她一面揉著她的膀子,跑到老遠她才回過頭來,朝著王雄吐了一泡口沫罵道:「考背!」

  王雄仍舊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重重的喘著息,額頭上的汗珠子,大顆大顆地滾下來,一雙眼睛紅得要噴火了似的。我突然發覺,原來王雄的樣子竟走了形。他滿臉的鬍子渣,頭髮長出了寸把來也沒有剃,全頭一根根倒豎著,好像個刺蝟一般,他的眼塘子整個都坑了下去,烏黑烏黑的,好像多少夜沒睡過覺似的。我沒有料到才是幾天的功夫,王雄竟變得這般憔悴,這般暴戾起來。

  出了事,好幾天,舅媽都不肯相信,她說她作夢也沒有想到,像王雄那麼個老實人,竟會幹出那種事情。

  「那個死鬼——」喜妹一提到王雄就撈起裙子掩面痛哭,一面撫著她的頸子,猶帶餘悸似的。

  那天早上,我們發現喜妹的時候,以為她真的死了。她躺在園子裡,昏迷在一叢杜鵑花的下麵,她的衣裙撕得粉碎,上體全露了出來,兩隻乳房上,斑斑累累,掐得一塊一塊的瘀青,她頸子上一轉都是指甲印。同一天,王雄便失了蹤。他遺留下來的那些衣物,舅媽都叫我拿去分給了我們連上那些老士兵。在他箱子裡,翻出了一大包五顏六色的玻璃珠子來,是那次他替麗兒串手釧子用剩的。

  ***

  退役後,我便回台中家裡去了,直到第二年春天,我到臺北來找事,才又到舅媽家去。舅媽病了很久,一直躺在床上,她顯得非常蒼白無神。舅媽說,自從她家發生過那樁不吉利的事情以後,她的身體就沒有好過,夜夜失眠。她掙扎著起來,緊緊地執著我的手,悄悄說道:「天天夜裡,我都聽見有人在園子裡澆水的聲音。」

  母親說過,舅媽是個神經極衰弱的女人,一輩子專愛講鬼話。當我走到園子裡的時候,卻赫然看見那百多株杜鵑花,一球堆著一球,一片卷起一片,全部爆放開了。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鮮血,猛地噴了出來,灑得一園子斑斑點點都是血紅血紅的,我從來沒看見杜鵑花開得那樣放肆、那樣憤怒過。麗兒正和一群女孩子在園子裡捉迷藏,她們在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叢中穿來穿去。女孩子們尖銳清脆的嬉笑聲,在春日的晴空裡,一陣緊似一陣地蕩漾著。

  ——1969年《現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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