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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2)


  當麗兒從外頭走進大門來時,揚起臉,甩動著她那一頭短髮,高傲得像個小公主一般,王雄跟在她身後,替她提著書包,挺著腰,滿面嚴肅,像足了麗兒的護駕衛士。一回到家裡,麗兒便拉著王雄到花園中嬉遊去了。王雄總是想出百般的花樣,來討麗兒的歡心。有一次,我看見王雄獨個兒坐在屋簷下,腳旁邊地上擺著一大堆紅紅綠綠的玻璃珠子,他手裡拈著根金線,聚精會神地串著那些珠兒。

  當他伸出他那雙黑禿禿的巨掌,滿地去捕捉那些滑溜亂滾的玻璃珠子時,顯得十分的笨拙有趣。那天麗兒回家後,王雄在花園裡,便替她戴滿了一身玻璃珠子串成的手釧兒和項鏈子。麗兒頭上戴了兩圈,兩隻膀子上,一邊箍了五、六個,她把鞋子也踢掉了,打了一雙赤足,撈起了裙子,露出她雪白的腿子來,她的足踝上,也套了好幾個五彩玻璃腳圈子。

  麗兒嘴裡咿呀唔呀地唱著笑著,手裡擎著兩球豔紅的杜鵑花,揮動著她那白胖的小膀子,在那片綠茸茸的草地上,跳起她學校裡教的山地舞來。王雄也圍著麗兒,連蹦帶跳,不停地拍著他那雙大手掌。他那張大黑臉脹得鮮紅鮮紅的,嘴巴咧得老大,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來。他們兩個人,一大一小,一黑一白,蹦著跳著,在那片紅紅的花海裡,載歌載舞起來。

  ***

  在聯勤總司令部服役那段時期,一個禮拜,總有兩三天,我在舅媽家留宿,舅媽要我替麗兒補習功課,因為夏天她就要考中學了。在舅媽家出入慣了,我和王雄也漸漸混熟了,偶爾他也和我聊起他的身世來。他告訴我說,他原是湖南鄉下種田的,打日本人抽壯丁給抽了出來。他說他那時才十八歲,有一天挑了兩擔穀子上城去賣,一出村子,便讓人截走了。

  「我以為過幾天仍舊回去的呢,」他笑了一笑說道,「哪曉得出來一混便是這麼些年,總也沒能回過家。」

  「表少爺,你在金門島上看得到大陸嗎?」有一次王雄若有所思地問我道。我告訴他,從望遠鏡裡可以看得到那邊的人在走動。

  「隔得那樣近嗎?」他吃驚地望著我,不肯置信的樣子。

  「怎麼不呢?」我答道,「那邊時常還有餓死的屍首漂過來呢。」

  「他們是過來找親人的,」他說道。

  「那些人是餓死的,」我說。

  「表少爺,你不知道,」王雄搖了搖手止住我道,「我們湖南鄉下有趕屍的,人死在外頭,要是家裡有掛得緊的親人,那些死人跑回去跑得才快呢。」

  我在金門的時候,營裡也有幾個老士兵,他們在軍隊裡總有十來年的歷史了,可是我總覺得他們一徑還保持著一種赤子的天真,他們的喜怒哀樂,就好像金門島上的烈日海風一般,那麼原始、那麼直接。有時候,我看見他們一大夥赤著身子在海水裡打水仗的當兒,他們那一張張蒼紋滿布的臉上,突地都綻開了童稚般的笑容來,那種笑容在別的成人臉上是找不到的。有一天晚上巡夜,我在營房外面海濱的岩石上,發覺有一個老士兵在那兒獨個兒坐著拉二胡。那天晚上,月色清亮,沒有甚麼海風,不知是他那垂首深思的姿態,還是那十分幽怨的胡琴聲,突然使我聯想到,他那份懷鄉的哀愁,一定也跟古時候戍邊的那些士卒的那樣深。那樣遠。

  ***

  「王雄,你家裡還有些甚麼人?」有一晚,我和王雄在園子裡乘涼,王雄和我談起他湖南湘陰鄉下的老家時,我問他道。

  「有個老娘,不曉得還在不在,」王雄說道,「還有——」

  突然間,他變得有點忸怩起來了,結結巴巴地告訴我,原來他沒有出來以前,老早便定下親了。是他老娘從隔壁村莊買來的一個小妹仔。

  「那時她才十歲,只有這麼高——」王雄說著用手比了一下。

  他那個小妹仔好吃懶做,他老娘時常拿掃把打她的屁股,一打她,她就躲到他的身後去。

  「小妹仔長得白白胖胖,是個很傻氣的丫頭。」王雄說,他咧著嘴笑了起來。

  「給你一掛魷魚吃。」下女喜妹突然走到王雄身後伸過手來,把一掛烤魷魚拎到王雄的臉上。她剛洗完頭,也到園子裡來乘涼。喜妹是個極肥壯的女人,偏偏又喜歡穿緊身衣服,全身總是箍得肉顫顫的,臉上一徑塗得油白油白,畫著一雙濃濃的假眉毛,看人的時候,乜斜著一對小眼睛,很不馴地把嘴巴一撇,自以為很有風情的樣子。舅媽說,王雄和喜妹的八字一定犯了沖,王雄一來便和她成了死對頭,王雄每次一看見她就避得遠遠的,但是喜妹偏偏卻又喜歡去撩撥他,每逢她逗得他紅頭赤臉的當兒,她就大樂起來。

  王雄很鹵莽地把喜妹的手一撥,悶吼了兩下,扭過頭去,皺起了眉頭,便不肯出聲了。喜妹噗哧地笑了起來,她仰起頭,把那掛烤魷魚往嘴巴裡一送,搖著一頭濕淋淋的長髮,便走到那叢芭蕉樹下一張藤靠椅上,躺了下去,園子裡一輪黃黃的大月亮剛爬過牆頭來,照得那些肥大的芭蕉樹葉都發亮了。喜妹一面搖著一柄大蒲扇,啪嗒啪嗒地打著她的大腿在趕蚊子,一面卻用著十分尖細的聲音哼起臺灣的哭調《鬧五更》來。王雄霍然立起身,頭也不回,拖著他那龐大的身體,便向屋內走了進去。

  ***

  麗兒到底是一個十分聰敏的孩子,暑假中,我只替她補習了幾個禮拜,她很輕巧地便考上了省立二女中。舅媽笑得合不攏嘴來,一放了榜,便帶著麗兒出去縫製服,買書包文具。開學的那天,一屋人都忙得團團轉,舅媽親自替麗兒理書包、燙制服,當麗兒穿著她那一身畢挺的童軍制服,掛得一身的佩件,很俏皮地歪戴著一頂童軍帽,提著一隻黑皮新書包,搖搖擺擺,神氣十足地走出大門口時,頃刻間,她好像長大了許多似的,儼然是一副中學生的派頭了。王雄老早便推著三輪車在門口候著了,麗兒一走出去,王雄好像猛吃了一驚似的,呆望著麗兒,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麗兒把書包往三輪車上一扔,很輕快的便跳上了車去,朝著我們揮了一揮手,然後把王雄猛推了一把叫道:「走啊,王雄。」

  ***

  麗兒對她的中學生活十分著迷,頭幾天,放學回來,制服也不肯脫,在鏡子面前看了又看,照了又照,一有空,便捧起一本遠東英語讀本,得意洋洋的大聲念起英文來。有一天,她立在通到花園的石階上,手裡擎著她那本英語讀本,王雄站在石階下麵,仰著頭,聚精會神地望著麗兒在聽她念英文。

  「I am a girl,」麗兒指了一指自己的胸膛念道,然後又指了一指王雄。

  「You are a boy,」王雄微張著嘴,臉上充滿了崇敬的神情。

  「I am a student,」麗兒又念了一句,她瞥了王雄一眼,然後突然指著他大聲叫道:「Yor are a dog,」

  麗兒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一頭的短髮都甩動了。王雄迷惘地眨了幾下眼睛,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旋即他也跟著麗兒咧開了嘴,開心地笑了起來。

  開了學的三個禮拜後,一個星期六的中午,麗兒從學校回來,我們都在客廳裡等著她吃午飯。麗兒進來時,把客廳門一摔開,滿面怒容,王雄跟在她身後,手裡替她提著書包。

  「下禮拜起,我不要王雄送我上學了。」麗兒一坐下來便對舅媽說道。我們都感到十分意外,舅媽趕忙詢問麗兒為了甚麼緣故。

  「人家都在笑我了。」麗兒猛抬起頭,一臉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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