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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青(3)


  「我們回去吧。」我向她說道。

  我們走回村子裡,朱青一直默默跟在我後面,走到我門口時,我對她說:「莫難過了,他們的事情很沒准的。」

  朱青扭過頭去,用袖子去擂眼睛,嗓子哽咽得很厲害。

  「別的沒有甚麼,只是今天又空等一天——」

  我把她的肩膀摟過來說道:「朱青,師娘有幾句話想跟你講,不知你要不要聽。飛將軍的太太,不容易當。二十四小時,那顆心都掛在天上。哪怕你眼睛朝天望出血來,那天上的人未必知曉。他們就像那些鐵鳥兒,忽而飛到東,忽而飛到西,你抓也抓不住。你嫁進了我們這個村子裡,朱青,莫怪我講句老實話,你就得狠起心腸來,才擔得住日後的風險呢。」

  朱青淚眼模糊的瞅著我,似懂非懂的點著頭兒。我扳起她的下巴頦,笑著歎道:「回去吧,今夜早點上床。」

  民國三十七年的冬天,我們這邊的戰事已經處處失利了,北邊一天天吃緊的當兒,我們東村裡好幾家人都遭了凶訊。有些眷屬天天到廟裡去求神拜菩薩,算命的算命,摸骨的摸骨。我向來不信這些神神鬼鬼,偉成久不來信,我便邀隔壁鄰舍來成桌牌局,熬個通宵,定定神兒。有一晚,我跟幾個鄰居正在鬥牌兒,住在朱青對過的那個徐太太跑來一把將我拖了出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我說總部剛來通知,郭軫在徐州出了事,飛機和人都跌得粉碎。我趕到朱青那兒,裡面已經黑壓壓擠滿了一屋子的人。

  朱青歪倒在一張靠椅上,左右一邊一個女人揪住她的膀子,把她緊緊按住,她的頭上紮了一條白毛巾,毛巾上紅殷殷的沁著巴掌大一塊血跡。我一進去,裡面的人便七嘴八舌告訴我:朱青剛才一得到消息,便抱了郭軫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嚎哭,口口聲聲要去找郭軫。有人攔她,她便亂踢亂打,剛跑出村口,便一頭撞在一根鐵電線杆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洞,剛才抬回來,連聲音都沒有了。

  我走到朱青跟前,從別人手裡接過一碗姜湯,用銅匙羹撬開朱青的牙關,扎實的灌了她幾口。她的一張臉像是劃破了的魚肚皮,一塊白、一塊紅,血汗斑斑。她的眼睛睜得老大,目光卻是散渙的。她沒有哭泣,可是兩片發青的嘴唇卻一直開合著,喉頭不斷發出一陣陣尖細的聲音,好像一隻瞎耗子被人踩得發出吱吱的慘叫來一般。我把那碗姜湯灌完了,她才漸漸地收住目光,有了幾分知覺。

  朱青在床上病了許久。我把她挪到我屋子裡。日夜守住她,有時連我打牌的時候,也把她放在跟前。我怕走了眼,她又去尋短見。朱青整天睡在床上,也不說話,也不吃東西。每天都由我強灌她一點湯水。幾個禮拜,朱青便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面皮死灰,眼睛凹成了兩個大窟窿。有一天我喂完她,便坐在她床沿上,對她說道:「朱青,若說你是為了郭軫,你就不該這般作踐自己。就是郭軫在地下,知道了也不能心安哪。」

  朱青聽了我的話,突然顫巍巍地掙扎著坐了起來,朝我點了兩下頭,冷笑道:「他知道甚麼?他跌得粉身碎骨哪裡還有知覺?他倒好,轟地一下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卻還有知覺呢。」

  朱青說著,面上似哭似笑的扭曲起來,非常難看。

  守了朱青個把月,自己都差不多累倒了。幸而她老子娘卻從重慶趕了來。她老子看見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娘卻狠狠的啐了一口:「該呀!該呀!我要她莫嫁空軍,不聽話,落得這種下場!」

  說著便把朱青蓬頭垢面的從床上扛下來,用板車連鋪蓋一起拖走了。朱青才走幾天,我們也開始逃難,離開了南京。

  下

  來到臺北這些年,我一直都住在長春路,我們這個眷屬區碰巧又叫做仁愛東村,可是和我在南京住的那個卻毫不相干,裡面的人四面八方遷來的都有,以前我認識的那些都不知分散到哪裡去了。幸好這些年來,日子太平,容易打發,而我們空軍裡的康樂活動,卻並不輸于在南京時那麼頻繁,今天平劇,明天舞蹈,逢著節目新鮮,我也常去那些晚會去湊個熱鬧。

  有一年新年,空軍新生社舉行遊藝晚會。有人說歷年來就算這次最具規模。有人送來兩張門票,我便帶了隔壁李家念中學那個女兒一同去參加。我們到了新生社的時候,晚會已經開始好一會兒了,有些人擠做一堆在搶著摸彩,可是新生廳裡卻是音樂悠揚跳舞開始了。整個新生社塞得寸步難移,男男女女,泰半是年輕人,大家嘻嘻哈哈的,熱鬧得了不得。廳裡飄滿了紅紅綠綠的氣球,有幾個穿了藍色制服的小空軍,拿了煙頭燒得那些氣球砰砰嘭嘭亂炸一頓,於是一些女人便趁勢尖叫起來。

  夾在那些混叫混鬧的小夥子中間,我的頭都發了暈,好不容易才和李家女兒擠進了新生廳裡,我們倚在一根廳柱旁邊,觀看那些人跳舞。那晚他們弄來空軍裡一個大樂隊,總有二十來人。樂隊的歌手也不少,一個個上來,衣履風流,唱了幾個流行歌,卻下到舞池和她們相識的跳舞去了。

  正當樂隊裡那些人敲打得十分賣勁的當兒,有一個衣著分外妖嬈的女人走了上來,她一站上去,底下便是一陣轟雷般的喝彩,她的鋒頭好像又比眾人不同一些。那個女人站在臺上,笑吟吟的沒有半點兒羞態,不慌不忙把麥克風調了一下,回頭向樂隊一示意,便唱了起來。

  「秦婆婆,這首歌是甚麼名字?」李家女兒問道,她對流行歌還沒我在行。我的收音機,一向早上開了,睡覺才關的。

  「《東山一把青》。」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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