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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青(2)


  郭軫被記了過,革除了小隊長的職務。當我見到郭軫時,他卻對我解說道:「師娘,不是我故意犯規,惹老師生氣,是朱青把我的心拿走了。真的,師娘,我在天上飛,我的心都在地上跟著她呢。朱青是個規規矩矩的好女孩,就是有點怕生,不大會交際罷了。現在學校把她開除了,她老子娘從重慶打電報來逼她回去。她死也不肯,和他們也鬧翻了。她說她這一輩子跟定了我,現在她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客棧裡還沒有著落呢。」

  「傻子,」我搖頭歎道,沒想到聰明人談起戀愛來,也會變得這般糊塗,「既是這麼癡,兩人結婚算了。」

  「師娘,我就是要來和你商量這件事,要請你和老師做我們的主婚人呢。」郭軫滿面光彩對我說道。

  郭軫和朱青結婚以後,也住在我們仁愛東村裡。郭軫有兩個禮拜的婚假,本來他和朱青打算到杭州去度蜜月的,可是還沒有去成,猛然間國內的戰事便爆發了。偉成他們那個大隊被調到東北去。臨走的那天早上,才濛濛亮,郭軫便鑽進我的廚房裡來,我正在生火替偉成煮泡飯。郭軫披著件軍外套,頭髮蓬亂,兩眼全是紅絲,鬍鬚也沒剃,一把攥住我手,嗓子嗄啞,對我說道:「師娘,這次無論如何要拜託你老人家了——」

  「曉得了,」我打斷他的話道,「你不在,自然是我來照顧你老婆啦。」

  「師娘——」郭軫還在叨登,「朱青還不大懂事,我們空軍的許多規矩,她不甚明瞭,你要當她自己人,多多教導她才好。」

  「是了,」我笑道,「你師娘跟著你老師在空軍裡混了這十來年,甚麼還沒見過?不知多少人從我這裡學了乖去呢。朱青又不笨,你等我來慢慢開導她。」

  偉成和郭軫他們離去後,我收拾了一下屋子便走到朱青家去探望她。公家配給郭軫他們的宿舍是一棟小巧的木板平房。他們搬進去以前,郭軫特別著人粉刷油漆過一輪,掛上些新的門簾窗幔,相當起眼。我進到他們的房子裡,看見客廳裡還是新房般的打扮。桌子、椅子上堆滿了紅紅綠綠的賀禮,有些包裹尚未拆封。桌子跟下卻圍著一轉花籃,那些玫瑰劍蘭的花苞兒開得十分新鮮,連鳳尾草也是碧綠的。牆上那些喜幛也沒有收去,郭軫同學送給他的一塊烏木燙金的喜匾卻懸在廳的中央,寫著「白頭偕老」。

  朱青在她房裡,我走進去她也沒有聽見。她歪倒在床上,臉埋在被窩裡,抽抽搭搭的哭泣著。她身上仍舊穿著新婚的豔色絲旗袍,新燙的頭髮揉亂了,發尾子枝枒般生硬的張著。一床繡滿五彩鴛鴦的絲被面吃她搓得全是皺紋。在她臉旁被面上,卻浸著一塊碗大的濕印子。她聽見我的腳步驚坐了起來,只叫出一聲「師娘」,便只有哽咽的份兒了。朱青滿面青黃,眼睛腫得瞇了起來,看著愈加瘦弱了。

  我走過去替她抿了一下頭髮,絞了一把熱手巾遞給她。朱青接過手巾,把臉摀住,重新又哭泣起來。房子外頭不斷地還有大卡車和吉普車在拖拉行李,鐵鍊鐵條撞擊的聲音,非常刺耳,村子裡的人正陸續啟程上任,時而女人尖叫,時而小孩啼哭,顯得十分惶亂。我等朱青哭過了,才拍拍她的肩膀說道:「頭一次,乍然分離,總是這樣的——今晚不要開夥,到我那兒吃夜飯,給我做個伴兒。」

  ***

  偉成和郭軫他們一去便了無蹤跡。忽而聽見他們調到華北,忽而又來信飛到華中去了,幾個月來一次也沒回過家。這個期間,朱青常常和我在一起。有時我教她做菜,有時我教她織毛衣,也有時我卻教她玩幾張麻將牌。

  「這個玩意兒是萬靈藥,」我對她笑著說道,「有心事,坐上桌子,紅中白板一混,甚麼都忘了。」

  朱青結婚後,放得開多了,可是仍舊靦腆怯生,除掉我這兒,村子裡別家她一概沒有來往。村子裡那些人的身世我都知曉,漸漸兒的,我也揀了一些告訴她聽,讓她熟悉一下我們村裡那些人的生活。

  「你別錯看了這些人,」我對她說:「她們背後都經過了一番歷練的呢。像你後頭那個周太太吧,她已經嫁了四次了。她現在這個丈夫和她前頭那三個原來都是一個小隊裡的人。一個死了托一個,這麼輪下來的。她那些丈夫原先又都是好朋友,對她也算周到了。還有你對過那個徐太太,她先生原是她小叔,徐家兩兄弟都是十三大隊裡。哥哥歿了,弟弟頂替。原有的幾個孩子,又是叔叔又是爸爸,好久還叫不清楚呢。」

  「可是她們看著還有說有笑的。」朱青望著我滿面疑惑。

  「我的姑娘,」我笑道,「不笑難道叫她們哭不成?要哭,也不等到現在了。」

  郭軫離開後,朱青一步遠門也不肯出,天天守在村子裡。有時我們大夥兒上夫子廟去聽那些姑娘們清唱,朱青也不肯跟我們去。她說她怕錯過總部打電話傳來郭軫的消息。一天日裡,總部帶信來說,偉成那一隊經過上海,有一天多好停留,可能趕到南京來。朱青一早便跳出跳進,忙著出去買了滿滿兩籃子菜回來。下午我經過她門口,看見她穿了一身藍布衣褲,頭上系了一塊舊頭巾,站在凳子上洗窗戶。她人又矮小,踮起腳還夠不著,手裡卻揪住一塊大抹布揮來揮去,全身的勁都使出來了似的。

  「朱青,那上頭的灰塵,郭軫看不見的。」我笑著叫道。

  朱青回頭看見我,紅了臉,訕訕的說道:「不知怎的,才幾個月,這間房子便舊了,洗也洗不乾淨。」

  傍晚的時分,朱青過來邀了我一塊兒到村口擱軍用電話的那間門房裡去等候消息。總部那邊的人答應六、七點鐘給我們打電話通消息。朱青梳洗過了,換上一件杏黃色的薄綢長衫,頭上還綰了一根蘋果綠的絲帶,嘴上也抹了一些口紅,看著十分清新可喜。起初朱青還非常開心,跟我有說有笑,到了六點多鐘的光景,她便漸漸緊張起來了,臉也繃了,聲也噤了,她一邊織著毛線卻不時地抬頭去看桌上那架電話機。我們左等右等,直到九點多鐘,電話鈴才響了起來。朱青倏地跳起來,懷裡的絨線球滾得一地,急忙向電話奔去,可是到了桌子邊卻回過頭來向著我聲音顫抖的說道:「師娘——電話來了。」

  我去接過電話,總部裡的人說,偉成他們在上海只停留了兩小時,下午五點鐘已經起飛到蘇北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朱青,朱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她呆站著,半晌沒有出聲,臉上的肌肉卻微微的在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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