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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附錄:研悲情為金粉的歌劇

  ——白先勇小說在歐洲/尹玲

  法國書評家雨果.瑪律桑(Hugo Marsan)於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四日的法國第一大報《世界報》(Le Moude)星期五的讀書版上,以幾乎全版的篇幅,評介白先勇的《孽子》,讚譽這部小說是一出「將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劇」。此書由法國著名漢學家雷威安(AndréLévy)教授譯成法文,於今年初由弗拉馬利翁(Flammarion)出版社出版,引起相當大的震撼,一下子在歐洲大出鋒頭。讀者反應非常熱烈,才一出版即已再版。法國第二大報《解放報》(Libération)五月十八日星期四的「外國文學」版上,艾蓮.亞瑟哈(Hélène Hazera)亦以超過三分之二的版面,圖文並茂地評論這本書;另有數種期刊雜誌亦先後作了報導或評介。德譯版於五月出版(德譯版書名Treffpunkt Lotossee,出版社:Bruno Gmünder)。而西班牙和希臘已有出版社接洽表示願意翻譯出版。

  一部翻譯小說能引起如此廣大的注意和轟動是罕見的。瑪律桑推崇《孽子》是一部偉大的小說,而且譯者的譯筆又精采無比,兩者相得益彰。法文讀者在閱讀《孽子》時心中的那份感動,雖然可能因想到白先勇所描寫的是一個卑賤、隱晦、骯髒的世界而變得曖昧,但它卻令人想起幼時閱讀《悲慘世界》、《苦兒流浪記》等書的奇特快感:同樣的不安、同樣的樂趣、同樣的恐懼。瑪律桑認為《孽子》與這些名著一樣,它喚醒我們的自我那最原始的深邃之處,因為閱讀在此已不再是「消遣」,而是以一種強烈的光照亮我們心底深淵。

  瑪律桑以「令人震驚」形容《孽子》,它有傳奇故事的緊張、強烈,卻無強加的樂觀結局;雖然描述人性被破壞、被蹂躪的一面,但並不劃分劊子手和受害者、好人和壞人、拯救者和懺悔者之間的界線,而且也不挑起任何報復的欲望;這是罕見的作品之一。

  《孽子》的魅力並不單在動人的情節:固定的,卻是以非平鋪直敘、非秩序井然那樣的手法,混雜著許多小故事細節加以鋪衍渲染,一小段一小段的組合而成;一群失去社會位置的青少年在人生旅途上跋涉的迴響,他們被交付給一個無法預先計畫的生存底運氣,在那樣的生存方式裡,感覺的直接性和倖存的訣竅往往會抹殺意願和真正的希望;瑪律桑以為,《孽子》的成功,其威力更多是來自作者的文筆,豐富而又令人不安,像上漲的江河那樣;他詩意地把真實的氛圍記錄下來,又以黑夜如夢一般的面紗使它改觀。我們讀者,在纜繩已被截斷的情況下,身不由己地投身入這場影子戲,由一群奇特、異常人物表演的嚴酷、令人痛苦的效果中,白先勇避免了通俗小說的漫無節制,卻又適當地切應了當前現實中的焦慮。

  從這一層意義上看,描述臺灣七〇年代的《孽子》與另一部同樣出色的小說非常接近,那是一九六三年出版的美國作家李奇(John Rechy)的《暗夜城市》(Citéde la nuit),白先勇應該讀過。就像紐約時代廣場和中央公園的黑暗一樣,臺北新公園的黑暗掩護著被排斥的青少年,他們是沒有出路的衝突的受害者,不過他們仍然是英雄,他們創造了不同的神話;在這些神話中,嘲諷、妄想和狂熱痛批虛偽社會的謊言。瑪律桑認為白先勇描繪的是一個邊緣世界,在被接納的邊緣之內的邊緣:「我們這個王國,歷史曖昧,不知道是誰創立的,也不知道始於何時,然而在我們這個極隱密,極不合法的蕞爾小國中,這些年,卻也發生過不少可歌可泣、不足與外人道的滄桑痛史。」(白先勇作品集Ⅲ《孽子》頁15)。

  瑪律桑同時以為,難能可貴的是,白先勇是以一種超然的態度,帶著理解、默契和溫柔的眼光來看男妓問題,他掌握的是基本性欲和以無希望的貧窮及無未來的愛情為其基礎的兩種驕傲違抗的悲劇美。在處理如此一個超越任何觀淫癖之上的棘手主題時,白先勇有如一位大膽的走鋼索演員,他也許帶著憐憫,但卻是一位無先天推理的見證者,滑入了書中買春客豐富的幻覺和獵物傷感的夢想之間。

  在談到本書的讀者時,瑪律桑說,我們完完全全的沉沒在這些《孽子》之中,被一個具毀滅性的颱風所吸住、吞沒、撞擊,我們是一場冒險犯難失敗後倖存的真福者。儘管令人覺得非常不自在(我們實在難以因幾個酒館取了看起來輕鬆的名字如「桃源春」、「安樂鄉」等而覺得自在些),但是讀者會在那些流傳久遠的傳說和故事中看到撫慰人性的一面,並且使得人性與死亡的不幸彼此取得和解。書中的「孽子」是一些脆弱的孩子,被遺棄在街頭、被逐出家門、屢次從家中逃跑或是未被瞭解,他們聚集在半明半暗的隱密處,沉湎于為錢而做的愛,屈服於為他們短暫命運設置信標的長者,而最終,他們畢竟還是要在彼此宿命的運數中那種粗暴的、劇烈的溫柔裡相互取暖。聽到一則這隱密王國的傳說,他們都會目瞪口呆;這些孩子雖墮落和違反常情,但卻又感情豐富且樂於犧牲;前輩的故事在他們身上往往會起一種集體身分認同的作用。這些失落而頸上未帶項圈的孩子,他們因一些從他們的失勢中硬拉出來的不可思議的事而存活著。書中的「郭老」,一位性愛市場的享樂者,就在每一位「新人」來到時為他留住影像,他的「青春鳥集」是一本永恆的相簿,留存了在危險之中卻又被神化的青春少年。

  瑪律桑讚美白先勇的才華,認為他在描寫節日、盛宴、沮喪、拘禁、到醫院探視衰竭的傅老爺子、為了竊取伴侶的心而親手刺死阿鳳的龍子的一切經歷等等情節時,就像是把許多不幸和苦難磨成金粉那樣完美。《孽子》有如一出巴羅克式歌劇,美化了黑夜,讓一輪昏紅的月亮高掛在濕煤也似的空中。城市夜間那被掩蓋的一面在白先勇筆下是如此完美地被敘述著,以致讀者甚至忘掉世上還是有日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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