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 |
六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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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還有一種新客人,他們在社會上有地位、有臉面,而且也有妻室兒女。公園裡的兇殺、勒索,幽暗中發生的恐怖事件,唬得他們裹足不前。可是在咱們安樂鄉里,在溫柔的琥珀色的燈光下,這批董事長、總經理、博士教授,卻感到如魚得水,賓至如歸,把他們白天為事業、為家務的煩惱一股腦兒拋掉,在我們這個新窩巢裡,暫且沉醉片刻。這批皮夾子飽滿的中年人,是我們的最佳客人,師傅叮囑我們,一定要加倍奉承,至於那些大學生,三個人分一瓶啤酒,兩袋空空,榨也榨不出幾滴油水來,擺在那兒,當花瓶看看罷了。 師傅這幾天笑得合不攏嘴,替我跟小玉一人買了一隻浪琴鍍金打火機。那些闊客人抽出一支三個5,我們便趕忙嚓地一下,打著火,金閃閃的浪琴送到客人的面前,又殷勤,又夠氣派。於是我們便趁著他們不在意,暗暗的便替他們把最貴的拿破崙斟得滿滿一杯,一邊聽他們傾吐許多我們似懂不懂的牢騷話。原來這些功成身就有家有室皮夾裡塞滿了百元大鈔的中年人,兩杯下肚,竟也會吐露出他們驚人的煩惱。一個禿頭大肚在板橋開了兩家壓克力工廠的老闆何金髮何董事長,喝掉了半瓶白蘭地,抽掉大半包紅起士,扣住我的手腕不放,嘮叨了一夜:他的三個兒子,一個是賭鬼,一個專門追小歌星,最小的一個剛給學校開除。 三個兒子甚麼不會,就會窮花老頭子辛辛苦苦賺來的錢。禿頭董事長激動得直磨牙,恨道:「三個敗家子,歹命阿!」我不停的替他斟白蘭地,點香煙,直到禿頭董事長說完了他的家庭悲劇,打賞了我一百元的小費,在師傅面前大大的讚揚了我幾句,說我服務周到。小玉這幾天特別起勁。因為師傅交給他一個重要客人,要他小心伺候,客人是永興航運公司翠華號的船長。龍船長約莫五十上下,身高六呎,寬肩膀大胸膛,屋子裡一站,豎起一塊大門板似的。大概長年海風吹刮,一身漆黑發亮,好像穿了鐵甲一般,威武異常。他頭一晚來,小玉悄悄笑道:龍王爺來了!龍船長那顆頭確也大得出奇,一臉崎嶇,高額大鼻,一雙銅鈴眼,一張嘴兩排白牙森森,確實龍頭龍臉。 可是龍船長的人卻非常豪爽熱情,揪住小玉的腮幫子直打哈哈,叫道:小蜜糖!他的口音帶著濃濁的江浙腔,很像小玉從前的老戶頭老周說國語。翠華號是條貨輪,運石油為主,專走波斯灣到日本的航線。龍船長剛從日本回臺灣休假,所以夜夜有空到咱們安樂鄉來買醉。師傅吩咐過,龍船長喝威士卡要給夠量,酒菜一律奉送,不許收錢。師傅看准龍船長是塊無價之寶,與咱們安樂鄉興衰攸關。因為日後安樂鄉的洋酒,都可以托龍船長私帶進口了。一瓶紅牌威士卡可省兩百塊,一瓶拿破崙賺下三百八,這筆開銷,不知要賣多少杯酒才抵得過。咱們安樂鄉的生意,就賺在這些洋酒上。所以師傅對小玉道:「玉仔,這個人要緊,你替我好生看著,這條大魚莫讓他溜掉了。」 「師傅放心,」小玉笑道:「我把龍王爺的龍蛋抓緊不放就是了。」 在安樂鄉的諸多舊友新知中,只有一個人不喜歡我們這個新窩巢,他懷念我們的老家,懷念公園裡那片拔去了蓮花的永生池,懷念那一叢叢糾纏不清的綠珊瑚,懷念那深深的黑暗裡,一雙雙飛高飛低螢火蟲般碧灼灼充滿了欲望的眼睛。藝術大師說我們的老窩遍佈原始氣息,野性的生命力,那是一個驚心動魄令人神魂顛倒的幽冥地帶。他結論道:還是咱們那個黑暗王國夠刺激!大師認為我們這個新窩太人工化、太庸俗、太安適。大師不喜歡柔靡聲中琥珀燈下的杯光鬢影。他批評那些大學生:矯作膚淺,沾沾自喜。在他們受過文明洗禮的身上,大師找不到一絲靈感。 他最懷念那群從華西街、從三重埔、從狂風暴雨的恒春漁港奔逃到公園裡的野孩子。他們,才是他藝術創作的泉源。大師告訴我。他曾經周遊歐美,在巴黎和紐約都住過許多年,可是他終於又回到了臺灣來,回到了公園的老窩裡,因為只有蓮花池裡的那群野孩子,才能激起他對生的欲望、生的狂熱。他替他們畫像,記載下一幅幅「青春狂想曲」。在安樂鄉進門右側電子琴台的後面,有一片白牆壁,替安樂鄉裝潢的那家勝美裝潢公司,本來在那面牆上掛了一張外銷油畫,畫的是一瓶大紅大綠的大麗花。大師看到,眉頭一皺,說道:「惡俗!」於是我們師傅便乞請大師贈送一張他自己的作品,給我們掛掛,增加安樂鄉的藝術情調。 大師說他的畫從來不贈送,不過為了提高安樂鄉的情調,他卻破例借給我們一張作品,懸掛一個月。可是我們沒料到大師竟肯把他那張傑作「野性的呼喚」,借給了安樂鄉。那是一張巨幅油畫,六呎高三呎寬的一幅人像,畫面的背景是一片模糊的破舊房屋、攤棚、街巷、一角廟宇飛簷插空,有點像華西街龍山寺一帶的景象,時間是黃昏,廟宇飛簷上一片血紅的夕陽,把那些骯髒的房屋街巷塗成暗赤色。畫中街口立著一個黑衣黑褲的少年,少年的身子拉得長長一條,一頭亂髮像一蓬獅鬃,把整個額頭罩住,一雙虯眉纏成了一條,那雙眼睛,那雙奇特的眼睛,在畫裡也好像在掙扎著迸跳似的,像兩團閃爍不定的黑火,一個倒三角臉,犀薄的嘴唇緊緊閉著。少年打著赤足,身上的黑衣敞開,胸膛上印著異獸的刺青。畫中的少年,神態那樣生猛,好像隨時都要跳下來似的。我第一眼看到這張畫,不禁脫口驚叫道:「是他!」 「是他。」大師應道,大師那張山川縱橫的臉上,突然變得悲肅起來。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公園裡蓮花池的臺階上,他昂首闊步,旁若無人的匆匆而過。我突然想起燒山的野火,轟轟烈烈,一焚千里,撲也撲不滅!我知道我一定得趕快把他畫下來,我預感到,野火不能持久,焚燒過後,便是灰燼一片。他倒很爽快,一口答應,也不要報酬,只有一個條件:要把華西街龍山寺畫進去。他說,那就是他出生的地方。那張畫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大師的得意之作終於掛上了安樂鄉那面白壁上,畫中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睛,像兩團跳動的黑火,一徑怨忿不平似的俯視著安樂鄉里的芸芸眾生。於是在琥珀迷茫的燈光下,在楊三郎倏然地揚起的電子琴聲中,在各個角落的喁喁細語裡,公園裡野鳳凰那則古老滄桑的神話,又重新開始,在安樂鄉我們這個新窩巢中,改頭換面的傳延下去。 九 「龍王爺是個老可愛!」小玉喜孜孜的告訴我道。 這幾晚小玉都跟我回錦州街麗月那裡去睡,我們沖完澡,坐著抽煙閒聊的當兒,小玉就興高采烈的大談龍船長一生的傳奇故事。麗月把安樂鄉稱作「水晶宮」,她說我們這些「玻璃貨」都升了格,漲了價,變成「水晶玻璃」了。她一直嚷著要加我們的房租,她指著小玉笑道:「玉仔,你好運氣,在水晶宮裡又遇見了海龍王,我看你快要成仙了!」 小玉說龍王爺是寧波人,從小便跑到上海黃浦灘頭去混生活。後來一個猶太佬看上他,教了他一口洋涇濱英文,把他推薦到一艘外國船上去當僕歐,十八歲便下了海。那條船叫「康悌浮弟」,是一條來往上海香港義大利豪華郵輪,派頭大得唬人。龍王爺說他在船上飯廳伺候那些老爺奶奶們時,是穿著燕尾禮服的,而且還戴上白手套,腳下是光可鑒人的黑漆皮鞋,走起路來喀噔喀噔響——我想不出龍船長穿了燕尾禮服的模樣,不過他塊頭大,大概也挺神氣吧——而且菜單上一道湯就有十幾種名式,都是法國字,有些上海財主到船上去開洋葷,連點兩三道湯,也是常有的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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