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 |
三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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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聽!」老周又轉向我,這回卻嘿嘿的笑了,「你看他下流到哪一徑?人家是華僑,他就顛著屁股上去,白賠了!你以為你交上個華僑就漲了身價了?一樣還不是個賣貨?有本事,就馬上叫你那華僑佬帶你回日本去,叫他拿個籠子把你養起來。」 「林樣說,他正在替我辦手續,申請入境證。等我到了東京,要不要他養,還要考慮一下哩。」 小玉說話時,半仰著面,一臉得色。老周卻一下子找不出話來了,悶吼了兩聲,臉上的油汗鮮亮鮮亮,一條條往下流。小玉不慌不忙的把半截香煙按熄在一隻破醬油碟裡,卻倏地立起身來,臉一沉,指著老周厲聲喝道:「你小爺白賠誰,幹你屁事?你姓周的又沒有我的賣身契子。誰不知道我是公園裡的大賣貨?還要你來替我做廣告?我下流,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就顛起屁股上來——」 啪的一下,小玉臉上早著了一記響巴掌,小玉頭一歪,另一邊又挨了一巴掌。小玉蹦跳起來,喊道:「你敢打人?小爺到警察局去告你!」 小玉一頭撞到老周懷裡,揪住老周的衣領便往外跑。老周掄起拳頭亂揍一輪,小玉左閃右閃死也不肯放手,兩人扭成了一團。我趕緊上去,將小玉扯開。老周喘了半天,嗓子都發抖了,說道:「我買給你那麼些東西——」 小玉一縱身鑽到床底,嘩啦啦拖出一隻破皮箱來,掀開蓋子便豁琅一倒,把裡面的東西都倒到地板上,亂抓亂掏,抓起了三條西裝褲,六件各色襯衫,裹成一團往老周懷裡一塞,手上那只精工表也褪了下來,擲給了老周。老周捧著一堆花花綠綠的衣褲,氣咻咻正要往門外走去,小玉趕上去,連揪帶扯,把身上那件猩紅襯衫也脫了下來,扔到老周肩上,喊道:「拿去!」 老周剛離開,麗月卻香噴噴的闖了進來,她穿了一襲鏤空的黑紗裙,透著一身的肉色。 「這是怎麼說?員警來抄過家了麼?」麗月用高跟鞋踢了一下撒得一地的衣服。小玉立在亂物堆中,赤著上身,一頭一臉的汗水。 「老周剛來過。」我朝麗月使了一下眼色。 「哦,」麗月笑道,「胖阿公呷醋了!咦——」 麗月湊近小玉,扳起他的下巴頦,小玉腮上一邊五道赤紅的指印。小玉趕忙推開麗月的手,垂下頭去。 「挨揍啦,」麗月搖頭歎道,「這就是亂拜乾爹的下場!到阿姐那邊去吧,小玻璃。阿巴桑熬了桂花酸梅湯,去喝一碗,解解熱毒。」 「阿姊這麼晚才回來,生意忙啊!」我笑道。 「好說,差點命都沒有了!」麗月把胸口的扣子鬆開,露出胸脯來,用手搧了兩下,「今晚吧裡來了個大黑人,總有六呎五,起碼一噸重,活像架坦克車!他一直纏住你阿姐,還要找你阿姐出去開心呢。我哄他上便所,便從後門溜走了。」 二十二 「阿青。」 「嗯——」我剛蒙著,小玉又把我推醒了。 「我睡不著。」小玉一個人躺在黑暗裡抽煙。 「睡不著你就去寶鬥裡去賣!」我翻過身去沒好氣的應道。 「阿青,林樣已經走了。」 我的瞌睡已經讓小玉吵醒了大半,他把煙遞給我,我吸了一口。 「幾時走的?」 「今天早上。前天東京總公司打電話來催,那邊業務忙,他們老闆又病倒了,馬上要他回去。」 「那還不好,你的華僑乾爹可以接你去東京了。」 小玉轉過身來,一隻手撐著頭。 「昨天晚上,我跟林樣談到半夜。林樣真周到,甚麼都替我安排好了。他在我們公司裡另外給我安插了一個位置,做潘經理的助手,一個月五千塊,比現在要多一倍。」 「嚄,這下你可抖了,玉仔。」 「他說他回去後,仍舊會按月寄錢來,供我去讀夜校,他要我好好去考試。」 「那麼我先來考你一下,硫酸的分子式是甚麼?」 「H2S04。」 「要得嘛,小子,開竅了。」 「其實我認真起來,也能讀書的。可是——我不要去考開南了。」 「甚麼?」我叫了起來,「你拿你哥哥開玩笑!大熱天,替你補習。」 「成城我也不要去做了。潘經理你看見了?兇神惡煞,我還去受他那副老虎狗的臉嘴嗎?五千塊,哪裡撈不到?褲帶松一松,只怕還不只那一點。」 「臭美!」我笑道,「你值那麼多?」 「我去上班,念書,全是討林樣的歡心呀,他走了,還有甚麼心思?昨晚他跟我講得很坦白,他說以後有機會,他會回來看我,東京,他是不能帶我去的——」 小玉猛吸了一口煙,深深的舒了一口氣。 「他那位滿洲太太倒沒有關係,只會念佛,不管事的。就是他那個兒子太厲害。他兒子知道他的事,有一次,在新宿一家酒吧門口,他兒子撞見他帶著一個孩子出來,回家後鬧得天翻地覆,弄得他簡直無法做人。他兒子便乘機要脅,家裡的事,他兒子倒做了一半主。把我帶到東京,他兒子發覺了,更不得了。」 「你的櫻花夢又碎了,玉仔。」我說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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