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三四


  「我知道。」我用力摟了他的肩膀一下,那天父親將我攆出門,我身上沒有帶錢,在西門町逛了一個下午,平時走過老大房、起士林,玻璃窗櫥裡那些糕餅,從來也沒有注意道,可是那天,那一迭迭一堆堆的紅豆芝麻餅,看得人直咽口水,腹中咕嚕咕嚕響個不停,胃裡空得直發慌。

  「我跟著我老爸流浪,兩三年倒換了七八個住的地方,總是因為欠房租,讓房東攆走。有一次我們住在延平北路一條巷子裡,那家房東太太是個母夜叉。我們欠租,賴了兩天,她豁琅琅一傢伙把我們的東西統統扔到巷子裡去。臉盆、漱口杯,到處滾。我老爸兩副最心愛的四色牌,也撒得一地。我老爸先溜了,留下我一個人滿地撿東西,鄰居都在圍著看。那一刻我恨不得鑽到地下去!搬進張先生家後,我以為總算有了個落腳的地方,所以特別小心,半點錯也不敢犯,沒想到末了還是讓張先生掃地出門。」吳敏又那樣怨怨艾艾起來。

  我們走到圓山兒童樂園門口,停了下來,坐在門口外面的石階上,我們都脫去了鞋子,打了赤足,並肩靠在一起。白天這一帶那麼熱鬧,兒童樂園裡都是孩子們的尖笑聲,此刻四周都是靜悄悄的,只有吳敏那怨艾的聲音,在黑暗裡浮沉著。

  「那天黃昏,我提了個破箱子,從張先生家走出來,愈走愈迷糊,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經過一條小河,大概是舒蘭街那邊吧,我把那只破箱子往河裡一扔,心裡想:人都不想活了,還要箱子做甚麼?我是不忿的,我並沒有做錯事,張先生也那麼不留情——」

  「張先生是個『刀疤王五』,有甚麼情?」

  「『刀疤王五』?」吳敏愕然道。

  「他笑起來,嘴角上好像劃過一刀似的,不像個『刀疤王五』像甚麼?」

  「你真缺德,那麼會損人!」吳敏有點不以為然。

  「喲,你這條小命差點送在那個姓張的手裡,還那麼衛護他!」

  吳敏雙手抱膝,佝起身子,半晌,才緩緩說道:「張先生那個人,脾氣是怪一些,有點忽冷忽熱,捉摸不定。但是我看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心肝,只是不太容易親近。他攆我出門的頭一天,對我特別好,還送了一台聲寶牌的小收音機給我玩,又贊我的豆瓣鯉魚做得夠味,那晚難得他興致那麼高,跟我兩人喝光了一瓶白乾,對我說道:『阿敏,你知道,你跟我算是跟得最久的了,你想你能跟我一輩子麼?』我當然說能,張先生卻冷笑道:『你又來哄我了!你們這些兔崽子,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給你們幾分顏色,你們就爬到人頭上來了!』張先生告訴過我,從前有個孩子跟他住,他很寵那個小傢伙,誰知那個小傢伙不但不領情,還倒踢一腳,把他的東西偷得精光溜走。張先生一提起就恨。我半開玩笑對張先生發誓道:『張先生,你不信我,我就死給你看!』他歎了一口氣,一臉的酒意,摸摸我的頭說道:『阿敏,你哪裡懂得?四十歲的人,不能傷心,也傷不起!』阿青,你莫笑,我寧願在張先生家天天洗廚房洗廁所,也強似現在這樣東飄西蕩遊牧民族一般。阿青,你的家呢?你有家麼?」

  「我的家在龍江街,」我說,「龍江街二十八巷。」

  「難道你不想家麼?」

  「我的家漏了,漏得好厲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我笑了起來。「前年黛西颱風過境,把我們家的屋角掀走了一大塊!」

  我記得第二天,颱風過後,我們家裡漲水,泥滾滾的雨水,冒過了床腳,總有一尺深,父親率領著我和弟娃,我們三個人都打著赤膊,穿著短內褲,父親手裡提著一隻大鉛桶,我和弟娃用臉盆,父子三人,拚命舀水往屋外潑。父親嘴裡一直哼哼嘿嘿在咒駡,弟娃卻咬著嘴唇偷笑,好像舀水是件樂事似的。水退後,我們那所又陰又濕的矮房子裡,一股泥腥,總也除不掉。父親後來弄來幾把艾草來燒,他說可以去毒,因為弟娃皮膚敏感,中了濕氣,發得一身的紅疹子。

  「你家裡人呢,你不想念他們?」

  「我想我的弟弟。」我說。

  「他在哪裡?」

  「他睡在這個下面。」我往地上指了一指。

  「哦——」吳敏轉過頭來,望著我,路燈下,他那清秀的臉上滿布著稚氣,「他長得像你麼?」

  我把他摟過來,在他面頰上親了一下。

  「他長得倒有點像你,乖乖。」

  「莫開玩笑了。」吳敏咯咯的掙扎著笑了起來。

  我提著鞋子站立起來,吳敏也立起身,我們兩人,光著腳板啪噠啪噠跑到了中山北路的路中央去,我跑在前面,吳敏跟在我身後,一條中山北路,連汽車也看不見了。

  「小敏,我們是匈奴還是鮮卑?」我一邊跑著步,喘著氣回頭問吳敏。

  「嗯?」

  「你不是說我們是遊牧民族麼?」

  「是匈奴吧?」吳敏笑了起來。

  「匈奴王叫甚麼來著?」

  「叫單于。」

  「那麼我是大單于你是二單于。」

  吳敏追上來,氣吁吁地問道:「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我們呢,阿青?我們逐甚麼?」

  「我們逐兔子!」我叫道。

  我們都哈哈笑了起來,我們的笑聲在夜空裡,在那條不設防的大馬路上,滾蕩下去。

  二十一

  回到錦州街,已經兩點多,我房裡的燈竟還亮著,大概小玉回來睡覺了。這兩個禮拜,小玉下了班來找我補化學,但是補完後,他仍舊回去陪他的林樣,不在我那裡睡覺。可是我一上到樓梯,便聽到房間裡有人吵架的聲音,我心中暗叫不好,是老周,到底讓他逮住了。老周來過幾次,都讓我和麗月兩人敷衍過去。有一次,我告訴老周,小玉的外婆得了絞腸痧,小玉趕回楊梅去了——那是小玉教我講的,其實他外婆家根本不認他母子。老周在我房裡,站在床邊,比手劃腳。他那一張腫胖的麵包臉,油汗淋淋,赤得像豬肝,一下巴鐵青的鬍鬚渣子,好像根根倒張了起來一般,眼睛瞪得怒圓,在冒火。身上一件孔雀藍的綢夏威夷衫,肥厚的背峰上濕透了一大塊。

  「你說吧!」老周指著小玉喝道,他那一口上海國語,講急了,舌頭在打結,「你這幾天到底在哪裡賣?撈了多少啦?」

  小玉坐在床沿上,穿著老周送給他的那件猩紅襯衫,胸前一排扣子都打開了,蹺著腿子,打著一雙赤足。嘴裡歪叼著根香煙,也不答話。呼嚕呼嚕,猛抽了幾口,吐了兩個煙圈,才冷笑道:「你周大爺又不是我的老鴇,我在哪裡賣,你管不著。撈了多少,也不必跟你算帳,難道周老闆還要來抽我的頭不成?」

  「不要臉的賤貨!」老周狠狠的啐了一口,「你瞞得過老子了?誰不知道你泡上了一個日本華僑——」老周突然又轉向我瞪了一眼,「你們這些小赤佬,全是一個鼻孔出的氣!我問你——」老周的手差不多戳到了小玉頭上,「那個華僑佬,一夜貼你多少了?」

  「林樣麼?」小玉又吸了一口煙,慢條斯理的答道,「我是不要他的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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