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二九


  「然而,阿青,哥樂士失蹤了,可是在紐約的曼哈頓那些棋盤似的街道上,還有千千萬萬個像哥樂士那樣的孩子,日日夜夜,夜夜日日,在流浪、在竄逃、在染著病,在公園裡被人分屍。那麼多,那麼多,走了又來,從美國各個大城小鎮。有時候在中央公園的樹叢裡,有時候在地下車站的廁所中,有時候在四十二街的霓虹燈下,我會突然看到一雙閃爍爍的大眼睛,那是阿鳳的眼睛,痛得在跳躍的大眼睛。於是我便禁不住要伸出手去撫摸那個孩子的面頰,問他:『你餓了麼?』有一次半夜我帶了一個十三、四歲的猶太孩子回家——他蜷臥在公園外面人行道的長靠椅上,睡著了。我把我的床讓給他睡,可是天還沒亮,他卻爬了起來,到處翻我的東西。我沒有作聲,看著他把我的皮夾從褲袋裡拿出來,還順手牽走了我一副太陽眼鏡。又一次,我帶了一個餓得發抖的義大利孩子回去,我煮了通心粉喂他吃,吃完後,他卻倏地抽出一把彈簧刀來,逼我要錢,那天正好我的現款用光了。他以為我說謊,暴怒起來,一刀戳到我胸上,戳偏了,沒有中要害。

  我倒在地上,也沒有呼救,血一直沁到我的夾克外面來。我聽得到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漸漸昏迷了過去。第二天,房東太太叫救護車來把我送進了醫院,在裡面住了一個星期,輸了兩千CC的血。我的肉體雖然很虛弱,可是感覺卻異樣的敏銳起來,敏銳得可怕,好像神經末梢全部張開了,一觸即痛。出院那天,是個星期天的下午,走出醫院外面,八十三街近公園那裡,靠牆坐著一個老黑人,一個滿頭花白的瞎子乞丐,眨著一雙青光眼,在拉著一架破爛的手風琴。冬天的夕陽把他那張皺得眉眼模糊的臉照得赤紅。那個老黑人正拉奏著一首黑人民謠:《Going Home》。手風琴的聲音在寒冷的暮風裡,顫抖抖的。我背著夕陽,踏著自己的影子,走著走著,突然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欲望:我也要回家,回到臺北,回到新公園,重新回到那蓮花池畔。可是我還得等兩年,兩年後,我父親才過世——」

  龍子那汩汩上冒的聲音,突然間好像流幹了似的,戛然中斷。窗外那輪黯紅的月亮,冉冉沉落到那幾扇肥大的芭蕉葉上來了,院子裡的夏蟲,一聲短,一聲長,仍在細顫顫的叫喚著。我的眼睛酸澀得張不開了,蒙著過去,等到醒來,紗窗外已經透著青濛濛的曙光。我感到呼吸困難,胸上好像壓著一根沉甸甸的鐵柱一般,是王夔龍那只釘耙般的手臂,正正的橫臥在我的心口上。

  「你喜歡甚麼顏色的襯衫?阿青?」王夔龍帶我回來的時候,問我道。

  「藍的,」我說。

  「明天我們到西門町替你去買一件,」他把我脫下的襯衫掛到門背上,我的襯衫右肘,破了一個大洞。

  王夔龍要求我搬到他父親南京東路那幢古老的住宅裡,跟他一塊兒住。

  「再給我一個機會吧,讓我照顧你。」

  他在黑暗中向我幽幽的乞求道,他說怎麼我也會有那樣一雙眼睛,一雙痛得在跳的眼睛,他頭一晚在公園裡便發覺了,他伸出他那只瘦棱棱的大手,在不停梳耙著我的頭髮。離開家三個多月,在有一頓無一頓,晝夜顛倒的流浪日子裡,也曾有幾次,半夜裡突然驚醒,有時在後車站的下流旅館裡,有時候在萬華一間又髒又熱的小閣樓一鋪陌生人的床上,也有一次,竟倒臥在公園裡博物館前的臺階上,醒來的那一刻,心中確實渴望著有一間能長久棲留的居所,可是有人要收容我的時候,我卻又藉故溜脫了。我在公園裡才出道一個星期,便遇見了一個好心人,一個姓嚴的中年人。他在西門町銀馬車當經理。他介紹我到銀馬車去當小弟,並且收容我到他金華街的那間公寓裡。他對我說,才出來還有救,陷下去就要萬劫不復了。我穿上了銀馬車雪白潔淨的制服,托著咖啡、紅茶、酸梅湯、芒果霜淇淋,十小時不停腳的周旋在那些到西門町來看電影買東西的客人中間。到了第四天晚上,我在廁所裡悄悄的脫下制服,換上自己的衣裳,趁人不注意,從後門溜了出去。

  我從中華路朝著小南門一直奔跑下去,愈跑愈快,一口氣奔回到公園裡,跳到蓮花池畔的臺階上。我突然起了一個逃走的念頭,逃出王夔龍父親這幢古老的官邸外面去。前些時在新南陽看過一張美國西部片《黑峽雙梟》,是講落為草莽出沒峽谷的兩兄弟——哥哥是亨利方達演的。兩人一生搶劫為惡,最後被官兵追趕,哥哥掉進了流沙裡,弟弟伸手去救,一齊給拖進了泥淖中,兩個人揪著扯著,慢慢沉淪下去,最後只剩了四隻手,伸在流沙外,拚命的在抓。我輕輕將龍子的手臂從我胸上挪開,他那根釘耙似的手臂,壓在我心口上,那樣重,直往下沉,我覺得就如同黑峽谷裡強盜哥哥伸出的那只急切拚命的手一般,要將我拖進流沙裡去似的。我悄悄的下了床,穿上我那件破了洞的襯衫,走了出去。外面的鐵閘大門上了鎖,鐵閘很高,門上聳著三尺長黑色的鐵戟。我費了很大的勁,才翻越出去,把小腿都刺出了血。

  十七

  下午三點鐘,臺北市熱得像一隻走投無路的大癩皮狗,舌頭吊得老長,在呵呵的拼命喘息。陽光劈射下來,炙得人的頭皮直發痛。我到圓環江山樓去找老鼠。他在盛公的「派對」上跟我約好一同到新南陽去看「吊人樹」。老鼠要請我的客,因為前幾天他做了一票,頗為得意。老鼠住在他哥哥烏鴉那裡,就在晚香玉後面一棟閣樓上,是晚香玉老鴇陳朱妹的房子。晚香玉那些妓女都在睡午覺,一間間幽暗的黑洞,有些連簾幔也沒有放下,隱隱約約看得到裡面床上,躺著一堆堆黃黃白白的肉。天氣熱,那些妓女都把外衣卸了,只穿著奶罩及三角褲,透出來一陣陣濃濁的脂粉香及人肉味。我穿過走廊走進後院,在閣樓下吹了幾下口哨,兩短一長——是我跟老鼠、小玉、吳敏我們四個人之間的暗號。閣樓上一扇窗戶倏地張開,探出一顆小頭來。老鼠笑得瞇起了眼,齜牙咧齒。他鬼鬼祟祟回頭探望了一下,向我打了一個手勢,要我上去。我爬上一條極長極窄又暗又陡的石級,上面閣樓的門卻是緊閉著的。呀的一聲門開了一條縫,裡面頓時有人厲聲喝道:「甚麼人?」那是烏鴉的聲音。

  「莫要緊,是阿青。」老鼠應道,向我咋了一下舌頭。他打著赤膊,只穿了一條黃白粗布的內褲,褲帶奇長,打了一個蝴蝶結,還有一頭吊到膝蓋上,甩來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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