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二八


  「那是一個聖誕夜,紐約大街的聖誕樹上都點滿了紅紅綠綠的彩燈,到處都在唱平安夜。那晚落雪落得早,五、六點鐘,曼哈頓已經變白了,人們跟家人聚在屋內,開始聖誕晚餐。我也跟著一群人,在吃聖誕晚餐。我們一共有一百多個,有六、七十歲全身鬆弛得像只空皮囊的老人,有十幾歲四肢剛剛圓滑鼓脹的少年,有白人、黑人、黃人、棕色人,在那個聖誕夜裡,我們從各處奔逃到二十二街躲入一幢又黑又舊的高樓裡,在一間間蒸氣彌漫的密室內,我們赤裸著身子,圍在一塊兒聚餐,大家靜默而又狂熱的吞噬著彼此的肉體。我離開那間三層樓像迷宮一般的土耳其蒸汽浴室,走到街上,外面已經瞢瞢亮了,天上的雪花給寒風刮得亂飛,到處白茫茫的一片。我坐地下鐵回家,走過中央公園門口,突然間,裡面樹叢中閃出一團黑影來,緊緊跟在我的身後。平常夏夜裡,中央公園那一帶樹蔭下,經常人影幢幢,在那裡互相追逐,就是冬天,有時候,還會剩下幾個孤魂野鬼,在寒風中,彷徨徘徊,直到天明。那天,我已精疲力盡,遍身麻木,於是便加速腳步,往七十二街家裡走去。

  走到公寓門口,後面跟著我的那個人,卻追了上來,聲音顫抖的叫道:『先生,有零錢麼?我餓了。』我回頭看,發覺那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他裹在一件黑呢帶斗篷的大衣裡,斗篷蓋在眉上,遮掉他半張臉,他佝著背,一身抖瑟瑟的。我對他說,我樓上有熱可哥,他便跟了我上去。進到房中,他脫去大衣,裡面只穿了一件暗紅色破舊的套頭緊身衫,露出他那瘦羸的身子來。他有一頭大鬈大鬈烏黑的頭髮,蓬鬆松的堆在眉上,一雙大得出奇的黑眼睛,深深嵌在他那張削薄青白的臉上,爍爍發光。他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像是一個波多黎哥的孩子。我沖了一杯熱可哥端給他,他接過去,雙手捧起杯子,也不怕熱,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得精光,他那張凍得青白的臉上才漸漸泛出一絲血色來。他坐在我的床沿上,一雙大眼睛望著我,在期待著。我知道,那些孩子們要的是甚麼,二十塊、三十塊,一個禮拜的飯錢,一個禮拜的房租。

  我過去伸出手去剝他的衣服,我要儘快打發他走,好蒙頭睡覺。當我的手指尖戳中他的胸前,他突然啊的一聲驚叫了起來,我趕忙縮回手,孩子抬起了頭,對我歉然地笑著,可是他的眉頭卻緊皺著,一雙大眼睛好像痛得在迸跳似的。他自己緩緩地將衣衫卸下,露出了赤裸的上身來。在他那瘦骨棱棱的胸膛上,橫橫斜斜,赫然印著幾條傷痕,條條有手指大小,青的青、紅的紅,交叉的地方,一塊傷疤,有酒杯口大,正正壓在他的心口上,傷口破了,發了炎,浮腫了起來,鮮紅的,在淌著黃色的漿液。孩子告訴我,前幾天的一個晚上,他在公園裡,撞見一個穿皮夾克騎摩托車,褲帶上掛滿了鏗鏗鏘鏘白銅鎖匙有虐待狂的傢伙,將他帶了回去,用一根長長的鐵鍊子把他捆綁了起來,鞭著他像狗似在地上爬。『綁得太緊了,磨破了——』孩子指著他胸口上那塊酒杯大的傷疤說道,他嘴角上一直浮著一抹歉然的笑容,那一刻,就在那一刻,突然間,我在他心口鮮紅的傷疤上,看見了那把刀,那把正正插在阿鳳胸口上的刀。

  阿鳳倒臥在地上,一身的血,也是那樣望著我,一雙大眼睛痛得亂跳,可是他那抖動的嘴角上,也是那樣,掛著一抹無可奈何歉然的笑容。多少年來,我完全失去了記憶,失去了知覺。可是那一刻,那一刻我好像觸了高壓電一般,猛地一震,心中掀起一陣劇痛,痛得我眼前一黑,直冒金星。我抓起那個孩子一雙冰涼的手,握在掌中,拚命揉搓。我跪倒在他面前,把他那雙又髒又濕裹滿了雪泥的靴子脫掉,捧起他那雙僵凍骯髒的腳,摟進懷裡,將面腮抵住他的腳背,來回磨擦,一直撫弄到他那雙僵凍的腳溫暖了為止。那個孩子被我弄得手足無措起來,我也不顧他反對,把他抱上了床,替他脫去衣褲,去找了一瓶雙氧水,用棉花蘸了,替他把他胸上的傷痕輕輕洗乾淨,然後將一張厚厚的毛毯蓋到他身上去。我坐在他頭邊的地板上,守著他,直到他閉上眼睛,疲倦的睡去。我站起來走到窗邊,斜對面中央公園裡,樹上地上都蓋滿了一層潔白的雪,太陽剛升起,照得一片晶亮,炫人眼目。我屹立在窗前,一身的血,在翻騰,在滾燒,臉上一陣陣的熱,如同針刺一般。從前的事,一幕一幕,像萬花筒似的,拼湊起來。猛抬眼,我瞥見窗玻璃裡,映著一具骷髏般的人影,多少年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那個孩子,在我那裡居留了三個多月。他的名字叫哥樂士,哥樂士是波多黎哥人,是從聖璜來的,他的英文破破碎碎,夾滿了西班牙話。他告訴我,三年前他們全家移民到紐約,父親不願負擔家累,棄家而走,母親就那樣瘋掉了,給關進了市立精神病院。有一天,我們走過東河河邊,哥樂士指給我看,對面河岸凸出一個半島,半島尖端,有一所紅磚大樓,四周都圍了很高的鐵絲網。『我母親就關在那裡頭。』哥樂士對我說道,他說他在紐約街頭已經流浪了一年多了,遇見過不少奇奇怪怪的人,也染上了一身的惡疾,他的生殖器上,凸起一塊塊的紅斑,我帶他到醫院去治療,他患了二期梅毒,打了許多針。

  他的內衣褲總沾著點點斑斑黃濁的膿汁,晚上換下來,我便用消毒藥水替他洗乾淨。我那鋪單人床窄小,晚上我們躺在一起,我一翻身,手肘觸中他胸上的創傷,總是痛得他從睡夢中叫醒,於是我便把我的床讓了出來給他睡,我躺在他床下的地板上,在黑暗中,我聽得到他均勻熟睡的鼻息。三個多月,我天天喂他雞蛋牛奶,還有草莓霜淇淋——哥樂士人瘦,食量卻大得出奇,每天可以吃一小桶霜淇淋哩——他的面頰漸漸豐滿起來,胸前那幾道鐵鍊子箍出來的創傷也慢慢平復了,結成一條條殷紅的疤痕。有一天,哥樂士告訴我他要去探望他的母親,可是他一去,再也沒有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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