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 |
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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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盛公家開『派對』!」 這個消息,像一則不脛而走的謠言,從早上開始,便在臺北市我們這個隱密的地下國度裡,每一個角落,散佈開來。從八德路傳到中山北路,從中山北路流到西門町,從西門町越過淡水河吹到三重鎮,然後再回頭,落到萬華三水街那條熱臭污穢的死巷中。在大街上,在小巷中,在野人地下室,在新南陽的後排座椅上,當然,最後歸集到我們的老窩公園裡——大家見了面,都會心的一笑,互相傳遞、互相印證:「盛公又開『派對』了。」 「八德路二段。」 「晚上十點鐘。」 十點鐘,八德路二段一條弄堂裡,早已停滿了腳踏車、摩托車,還有一兩部小轎車。盛公那幢兩層樓的花園洋房,外面看去,一片昏暗,連門燈都沒有開。樓房上下,門窗緊閉,簾幕低垂。外人看見,都會以為宅內的人早已安息,燈火俱滅。誰也不會察覺,那座外表十分安靜規矩的巨宅裡,一個秘密聚會,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只有走近客廳時,才聽到裡面隱隱約約的人語笑聲以及管弦的悠揚。客廳門口,一排排、一行行,早已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鞋子,有尖著頭系帶子的老式生生皮鞋,有鏤著小洞的白皮鞋,有泥滾滾發著膠臭的運動鞋,還有幾雙赤裸裸的高跟木屐。盛公家的客廳,十分寬大,容得下四五十人,可是裡面一片黑壓壓都擠滿了人頭。客廳中央那盞大吊燈,旋轉出紅、綠、紫三種顏色的燈光,配著唱機播放出來「碎心花」的探戈節奏,轉得偌大一間客廳,像只大水缸,各色水浪,波濤起伏。一個個人的身上臉上,時紅時綠,好像一群色彩豔異的熱帶魚,在五顏六色的水波中,載浮載沉。裡面的人,都扯高了喉嚨,叫著笑著跳著,可是誰也聽不清誰的話,因為客廳那座兩噸半的冷氣機,正開足了馬力,轟轟的噴射,把人語笑聲,鎮壓下去。門窗關閉得緊,客廳裡一徑醞著一股清一色濃濁的男人味。 主人盛公坐在客廳一端凸起的臺上一張檀木的太師椅上,居高臨下,睜著他那雙老眊的眼睛,既感興味又無可奈何的瞅著那一群暖烘烘的青春肉體,半刻也不肯安分的蹦跳著、飛躍著。盛公穿了一件黑絲綢香港衫,左邊胸袋上繡著一朵醉紅的海棠花,頭上殘剩的一撮稀發,一綹綹梳得妥妥貼貼的覆在頭頂上。因為長年風濕,盛公的背一徑痛得彎成一把弓,背後襯著兩隻軟泡泡的黑絲絨的椅墊。盛公的萬年青電影公司剛推出一部文藝片《靈與肉》,轟動港臺,創下近年來的票房紀錄。盛公心花怒放,便開起「派對」,來慶祝《靈與肉》的成功,連電影中那支主題曲《碎心花》也得了一個大獎。盛公對我們,確實是慷慨的。時常無緣無故,他會叫一桌酒席,讓我們吃得興高采烈,他夾在我們中間,拍著我們的背,說道:「能吃就吃吧,孩子。像我,連塊排骨都啃不動嘍。」 盛公鑲了一口的假牙,只能吃蝦仁蒸蛋、雞血豆腐。盛公喜歡訴說他過去輝煌的故事,他從前在上海,是天一公司的台柱小生,跟徐來、王人美都配過戲。他說徐來最美,不愧是標準美人。他把他從前那些劇照拿出來,給我們看,我們都笑了起來。盛公悻悻然喝道:「笑甚麼?難道你們還不相信這就是我麼?」我們確實不相信,相片裡那個年輕英俊、眉眼靈秀的男人,竟會變成一個癟嘴駝背的醜老頭。上次盛公開「派對」,我們吃完喝完,大家成群結隊,一哄而散,誰也不肯留下來陪盛公宵夜,喝紅棗桂圓湯,聽他那些講了又講的古老故事。在空曠的客廳裡,盛公獨自頹然靠在太師椅上,茶几上,煙屍酒罐,糖紙瓜子殼,堆積如山。盛公突然感傷起來,淌下了兩滴衰老的眼淚,對楊教頭慨歎道:「楊胖子,老來無子,到底是淒涼的。」 楊教頭是盛公唯一的知己,盛公的感慨,只有他才能瞭解。 「算了吧,盛公,」楊教頭安慰他道,「養兒子,不孝順,也是枉然!」 「那塊料還不錯,」盛公轉向坐在左手凳子上的楊教頭說道,他正覷著老眊的眼睛,指向人群中一個身著火紅緊身衫的少年。少年的身材很帥,長腿細腰,一個倒三角的胴體,寬厚的胸膛,兩塊胸肌囂張的隆起。少年揚面昂首,左顧右盼,一副目中無人的狂態,都堆在他那似笑非笑,上挑的嘴角上。盛公識人,《靈與肉》中的男主角林天,一經他提拔,登時平步青雲,熠熠的便紅了起來。 「那個騷東西麼?」 楊教頭用扇子遙點了紅衣少年一下,歪過頭去,湊到盛公耳下,報告了一段少年的履歷: 華國寶,人都叫他華騷包,一天到晚愛亮出他身上那幾斤健身房練出的肌肉來。讀過一年藝專,便自以為是電影明星了,是個刁狂無比的浮滑少年。然而人卻聰明絕頂,也有才,倒真是一塊料!看見麼?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戴著一頂巴黎帽的,他是誰?是陽峰哪,《悲情城市》、《心酸酸》,從前臺語片那個過了氣的紅小生。他整日在小華的身後,就好像在追逐自己的影子一般。這兩年陽峰的魂只怕也給他磨掉了,供他吃、供他住、供他讀書。華國寶卻冷冷的說道:「我並不稀罕!」 老鼠在人群中竄來竄去,趁人不覺,從茶几上攫走了那包還未開封的「長壽」,迅速的塞進了褲子後面的口袋裡,又擠到那張大理石面的八仙桌邊,從一隻朱漆的四色糖盒裡,狠狠的抓起一大把金銀紙包著的巧克力,正要往胸袋放,卻讓聚寶盆的盧司務一把捉住了手梗子。老鼠咧著一口焦黃的牙齒,無奈的笑道:「盧爺,要吃糖麼?」盧胖子笑得像尊歡喜佛,大肚子頂到老鼠的胸上:「糖,我不要吃,我倒想啃你的骨頭!」 吳敏那張臉變得愈加蒼白了,他退縮到客廳遠遠的一角,閃躲到那架卍字烏木屏風後面去,掏出手帕,揩拭他額上的冷汗。他左手上的繃帶還沒有除去,白白的一圈,套在腕上,手銬一般。張先生剛跨了進來,他穿了一套很體面天藍色沙市井的夏天西裝,頭髮抿得一絲不苟,下巴剃得鐵青。他右邊嘴角拖著的那一道深紋,在紅豔豔綠森森的燈光下,如同一條陰黑的刀痕,斜橫在那裡,好像一徑在兇殘的微笑著似的。蕭勤快跟在他身後,濃眉大眼,茁壯得像頭小公牛,見了人便咧開他的厚嘴唇,得意的笑道:「我們剛到華聲去看戲:《靈與肉》。」 心臟科的名醫史醫生正伸出手去,按了一按三水街小麼兒花仔的胸脯,說道:「花仔,你的心長歪了,難怪你這個人也是歪的。」史醫生常常要我們到他的永樂診所去檢查身體,他給我們義診,連金黴素也是贈送的。史醫生的診所裡有人送他一塊匾:仁心仁術。他確實是一個仁醫,非常關心我們的健康,常常給我們講解衛生常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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