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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們銷的,大部分是補藥,『胖美兒』之類,」林茂雄笑道,「臺灣市場小,西德貨競爭又厲害,生意恐怕也不太好做。」

  「人事呀!這裡甚麼都講人事!要拉大醫院,又要拉大醫生,藥品才銷得出去。」

  「我們已經開始做廣告,征經銷員了——我的意思,就是想叫玉仔跑跑外務經銷。」

  「那行,他那把嘴還要得!」楊教頭嘉許道。

  談笑間,我跟阿雄仔兩人已經把雞腿啃得只剩下幾根骨頭。一時菜都上齊了,而且林茂雄又一直叫我們不要拘束,我跟阿雄兩個人,筷子調羹並用,蝦子鰻魚豆腐肚絲,一人盛滿了一盤。梅田的臺灣小菜果然勝過青葉、梅子,味道精緻得多。我心裡想下次不知幾時才有機會上館子,吃夠本再說。

  「這些年,我一直想回來看看——」林茂雄呷了一口酒,緩緩說道,「沒料到臺北竟變得這麼繁華,好像十年前的東京一樣。玉仔今天帶我走過八條通——從前我們的老家就在那裡——現在全是旅館酒店,眼都看花了!」

  「那一帶變動得厲害,」楊教頭接嘴道,「從前咱們在六條通開了一家『桃源春』,轟轟烈烈了一陣子——現在那家酒館已經換了兩個老闆,改成甚麼『阿里山』了!門口漆得大紅大綠,走過那裡我看著就刺心!林樣這次回來,親人都看到了?」

  「老一輩的都不在嘍,」林茂雄欷歔道,「這次我回來,倒想找一位少年時代的朋友——」

  林茂雄若有所思的頓了下來,他的雙顴微微的泛起酒後的酡色,牆上的扇形壁燈,晶紅的光照在他那一頭花白的頭髮上,塗上了一層暈輝。他的嘴角漾著一抹悵然的微笑,眼角的皺紋都浮現了起來。

  「他叫吳春暉,我們住在一條巷子裡,兩個人很親近,跟兄弟一樣。那時我們一同上臺北工業學校,學化工。兩人還約好,日後一塊兒到日本去學醫,回來合開診所。誰知道戰事一來,我卻給征到大陸東北,一去便是這麼些年——」

  「我也到過東北,冰天雪地,耳朵差點沒給凍掉!」楊教頭插嘴道。

  「是啊,我剛到長春的時候,生滿了一腳的凍瘡,寸步難行。」林茂雄搖頭笑道,「後來才知道東北人的靴子裡原來都塞滿了烏拉草取暖的。」

  「那個吳春暉呢?」小玉好奇的問道。

  「噯,」林茂雄嘆息道,「他可憐,給日軍拉去東南亞打仗去了,下落不明,也不知道他現在還活著沒有?」

  「他長得是甚麼樣子?」小玉問道。

  「我只記得他年輕時候的面貌——」林茂雄沉吟了片刻,他打量了小玉一下,笑道,「說起來,你跟他,眉眼間倒有幾分相似。」

  「是麼?」小玉笑道,「那個容易,林樣,我陪你去找!」

  「傻仔,」林茂雄搔了一搔他那花白的髮鬢,「隔了三十年,我們相見也不認識了呀!」

  「不要緊,只要痛下決心,一條街一條街,一個城一個城去找,總有一天找得到。」小玉頗為自信的說道。

  「真正是小孩子說話。」林茂雄搖頭笑道。

  小玉起身揀了一塊烤鰻魚,敬到林茂雄的碟子裡。林茂雄吃了一口,贊道:「這家燒烤,確實不錯。」

  「聽說東京的中國飯館也多得很哪。」小玉探問道。

  「日本人愛吃中華料理,他們常常在中國飯館宴客,在日本開餐館很賺錢。東京有一家留園,是滿洲皇族開的。氣派大得很,普通人還吃不起哩,一道水晶雞,日幣三千圓!」

  「林樣,我到東京去,在中國餐館打工,行麼?」小玉問道。

  「你會燒菜麼?」

  「不會可以學嘛。」

  「那邊餐館常常請不到廚子。」

  「那麼我趕快到烹飪學校報名,考個廚子執照去。」小玉笑道。

  「你不必打這些鬼主意了!」楊教頭道,「林樣回日本,乾脆把你裝進箱子裡,提走了事!林樣,聽說這幾年東京也繁榮得了不得!」

  「東京變得更厲害,」林茂雄歎道,「戰後我們去,差不多炸平了,眼看著一棟棟高樓建了起來。我們老闆有眼光,一去便在新宿番眾町那一帶買下一塊地,就那樣發了起來——他是我太太的舅舅,就是他把我們接去日本幫忙的——」

  「番眾町那裡有一家酒吧叫一番館,裡面的孩子穿著和服的。」小玉插嘴道。

  「你怎麼知道?」林茂雄詫異道。

  「一番館在番眾町七十五番地。」小玉笑嘻嘻的說。

  「你這個孩子,」林茂雄摸了小玉的頭一下,「好像東京去過多少次似的,這麼熟!」

  「我有一本東京地圖,」小玉笑道,「那些街道我都背熟了,我去了,一定不會迷路。有一天,我一定要到新宿一番館去瞧瞧那些穿和服的日本孩子去——林樣,要是我穿起和服來,會好看麼?」

  「你穿上和服,倒像個日本娃娃。」

  「《好色一代男》林樣看過麼?」小玉問道,「是一部彩色古裝片。」

  「《好色一代男》?」林茂雄皺起眉頭思索了片刻,「是好老的影片了吧?」

  「池部良演的,」小玉說道,「他在電影裡穿了一件白綢子黑緞帶的和服,亂瀟灑一陣!林樣也有和服麼?」

  「有一件,在家裡穿穿。」

  「甚麼顏色?」

  「灰的。」

  「哦,我喜歡白綢子的。以後我也去買一件;不過聽說好的貴得很。要是我在東京穿起和服來,他們真把我當作日本仔怎麼辦?我又不會說日本話,只會一句:我哈腰——果哉一麻司,還是師傅教的。你肯教我說日文麼,林樣?」

  「那要看,」林茂雄微笑道,「你在公司裡做事努不努力!」

  「那我一定拚命幹就是了!」小玉笑道。

  幾碟菜我跟阿雄仔兩個人,悶聲不響掃掉了一大半,阿雄仔用手拉雞腿吃,兩手抓得油嘰嘰,啃完了雞腿,又吮手指頭。小玉點的烤花枝,他只吃了兩夾,其餘的我趁他說話,都暗暗的計算光了。幾道菜,烤花枝最爽口,又香又脆。吃到最後,一隻碟裡還剩下一枚鹽酥蝦,我挾起送進嘴裡,連頭帶尾一齊吞了下去。吃完菜,我們把兩瓶紹興酒也搗鼓光了,才散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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