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一一


  五

  我們的家,在龍江街,龍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子底裡。就如同中國地圖上靠近西伯利亞邊陲黑龍江那塊不毛之地一樣,龍江街這一帶,也是臺北市荒漠的邊疆地區。充軍充到這裡來的都是一些貧寒的小戶人家。我們那條巷子裡,大多是一些不足輕重的公家單位中下級人員的宿舍。兩排木板平房,一棟棟舊得發黑,木板上黴斑點點,門窗瓦簷通通破爛了,像一群襤褸的乞丐,拱肩縮背,擠在一堆。左邊第一棟是秦參謀家,一扇大門給颱風刮掉了,一直沒有補上,好像禿著嘴巴,缺了一顆門牙似的。秦參謀喜歡坐在大門缺口一張矮凳上,手裡抱著一把胡琴,自拉自唱,據他自己說他唱的是麒麟童麒派,嗓子沙啞得患了重傷風一般。去年他中了風,臉走了形,嘴巴歪掉了。可是他仍奮力的唱著《逍遙津》,很蒼涼的在喊:欺寡人——。他一張嘴,下巴便好像掉下來了似的,一臉痛苦不堪的神情。

  右邊第一棟住著蕭隊長和黃副隊長兩家,蕭太太和黃太太吵了十幾年的架,因為兩家共用一個廚房。常常在深夜裡從她們廚房中傳出來一聲聲有板有眼的砧板咒。橐、橐、橐的刀聲,配著尖厲的詛咒,在寒風中,聽得人毛骨悚然。蕭太太是大塊頭,聲音宏亮,總是占上風。黃太太卻乾瘦得像只縮了水的黃瓜,一徑癟著嘴,淚眼汪汪,滿面淒苦,好像給蕭太太咒得永世不得超生了似的。大概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難,一家家傳出來,都是怨聲。我記得,那麼些年,我們那條巷子好像從來沒有安寧過。這邊哭聲剛歇,那邊吆喝怒駡又洶洶然揚了起來。然而我們那條二十八巷,卻是一條叫人不太容易忘懷的死巷,它有一種特殊的腐爛臭味,一種特殊的破敗與荒涼。

  巷子兩側的陰溝,常年都塞滿了腐爛的菜頭、破布、竹篾、發鏽的鐵罐頭,一溝濃濁汙黑的積水,太陽一曬,鬱鬱蒸蒸,一般強烈的穢氣便沖了上來,在巷子裡流轉回蕩。巷子中央那個敞口的垃圾箱,內容更是複雜。常常在堆積如山的穢物上,會赫然躺著一隻肚子鼓得腫脹的死貓,暴著眼睛齜著白牙;不知是誰家毒死的,扔在那裡,慢慢開始腐化;上面聚滿了綠油油一顆顆指頭大的紅頭蒼蠅,人走過,嗡地一下都飛了起來,於是死貓灰黑的屍身上,便露出一窩白蠕蠕爬動的蛆來。巷子是黃泥地,一場大雨,即刻變成一片泥濘,滑嘰嘰的,我們打著赤足,在上面吱吱喳喳的走著,腳上裹滿了泥漿,然後又把黃滾滾的泥漿帶到屋裡去。如果天氣久旱,風一刮,整條巷子飛沙走石。於是一家家破缺的牆頭撐出來的竹篙上,那些破得絲絲縷縷的尿布、三角褲、床單、枕頭,在黃濛濛的風沙中,便異常熱鬧的招翻起來。

  這條死巷巷底,那棟最破、最舊、最陰暗的矮屋,便是我們的家。前年黛西颱風過境,把我們的屋頂掀走了一角。我跟父親用一塊黑色的大油布鋪在漏洞上,遮蓋起來,上面壓了許多紅磚頭。雨下得大,屋內還是會漏的,於是鉛桶、面盆、有時連痰盂也用上,到處接水。如果雨一夜不歇,屋內便叮叮咚咚,響到天明。我們的房子特別矮,陽光射不進來,屋內的水泥地分外潮濕,好像一徑濕漉漉在出汗一樣,整棟屋子終年都在靜靜的、默默的,發著黴。綠的、黃的、黑的,一塊塊黴斑,從牆腳下,毛茸茸的往上爬,一直爬到天花板上。我們的衣服,老是帶著一股辛辣嗆鼻的黴味,怎麼洗也洗不掉。

  然而父親卻說,我們能夠弄到那樣一棟房子,已經是萬幸了。民國三十八年,父親那個兵團在大別山和八路軍交戰,被圍困了一個多禮拜,救兵趕不到,父親被俘虜了。後來逃脫,來到臺灣,革去了軍籍。幸虧父親一個舊日的老戰友黃子偉黃處長,賣了一個人情,才讓父親暫時棲住在這棟矮小破爛的宿舍裡。差不多每個星期天,父親都到隔壁二十六巷黃子偉叔叔家裡去,去的時候,總是拎著一瓶紅露酒,一包鹽脆花生;然後和黃叔叔兩人對坐著,用水碗子裝酒,你一碗我一碗的猛灌,嘴裡的花生米嚼得克哢嚓哢嚓。父親本來就是一個剛毅木訥、不善言辭的人,喝了酒,更加一句話也沒有了。他默默的坐在那裡,一臉紫脹,兩眼通紅,一直挨到太陽下去,屋內黑了,父親才立起身來,乾咳一聲,說道:「呃,不早了——」

  「在這裡吃飯吧,」黃叔叔也立起身來。

  「改天再來。」

  父親也不等黃叔叔回話,便踏著他那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人步伐,昂然離去。他的胸脯誇張的挺著,頭高揚到滑稽的地步,一雙穿得張了口的舊皮靴,踏在地上,發著啪噠啪噠空洞的響聲。

  據說父親從前打日本人是立過功勳的——這是他自己告訴我們的。他講到「長沙大捷」那一仗,突然間會變得滔滔不絕,操著他那濃濁的四川土腔,夾七夾八口齒不清的吐出一大堆我們半懂不懂的話來。他那張磨得灰敗、皺紋滿布的黑臉上,那一刻,會倏地閃起一片驕傲無比的光采。父親說,那一仗下來,長沙郊外那條河河水染得通紅,他那柄馬刀,砍日本人的頭砍得刀鋒卷起。他房中案頭上一張全身戎裝的照片,捆著斜皮帶,穿著長筒馬靴,手裡捧著一頂穿了幾個彈孔的日軍軍盔,臉上露著勝利的得色。那張照片,便是在長沙郊野戰場上拍的,地上七橫八豎都躺滿了士兵的死屍。

  那時父親剛升團長,並且還受了勳。父親的床頭擱著一隻小小的紅木箱,箱子用一把銅鎖鎖住,箱子裡便珍藏著父親那枚二等寶鼎勳章。在我考上育德中學高中那一年,有一天,父親把我召進他房中,鄭重其事的把他床頭那只小紅木箱捧到案上,小心翼翼的將箱子打開,裡面擱著一枚五角星形的紅銅鍍金勳章,中間嵌著藍白兩色琺瑯瓷的寶鼎。鍍金已經發烏了,花紋縫裡金面剝落的地方,沁出了點點銅綠來。系在頂角的那條紅藍白三色緞帶,也都泛了黃。父親指著那枚舊勳章,對我說道:「阿青,我要你牢牢記住:你父親是受過勳的。」

  我覺得那枚勳章很好看,便伸手去拿,父親將我的手一把擋開,皺起眉頭說道:「站好!站好!」

  等我立正站好,雙手貼在褲縫上,父親才拿起那枚勳章,別在我的學生制服衣襟上,然後他也立了正,一聲口令喝道:「敬禮!」

  我不由自主,趕忙將手舉到額上,向父親行了一個舉手禮。我差不多笑出了聲來,但是看見父親板著臉,滿面嚴肅,便拚命忍住了。父親說,等我高中畢業,便正式將那枚寶鼎勳章授給我。他一心希望,我畢業的時候,保送鳳山陸軍軍官學校,繼承他的志願。

  父親做了一輩子的軍人,除了衝鋒陷陣以外,別無所長,找事十分困難。又是靠黃叔叔的面子,才擠進了一家公私合營的信用合作社,掛了一名顧問的閒職,月薪三千台幣。在機關裡,他連張辦公桌也沒有的,其實用不著天天去上班。可是父親每天仍舊穿著他那唯一一套還像樣的藏青嗶嘰中山裝,手臂下夾著一隻磨得泛了白拉鍊只能拉攏一半的公事黑皮包,跑出跑進,踏著他那僵硬的軍人步伐,風塵僕僕的去趕公共汽車。父親跟舊日的同僚,通通斷絕了來往。有一次,有兩個父親的老部下到我們家來探望他,父親穿著內褲躲進了廁所裡,隔著門對我悄聲命令道:「快去告訴他們,不在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