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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灰(1)


  父親的骨灰終於有了下落。1978年哥哥摘掉帽子從黑龍江返回上海,便開始四處打聽,尋找父親的遺骸了。他曾經數度到崇明島去查詢,可是不得要領,那邊勞改農場的領導已經換過幾任,下面的人也不甚清楚有過羅任平這樣一個人。文革期間,從上海下放到崇明島勞改的知識份子,數以千百計,父親在交通大學執教,雖然資格很老,但只是一個普通數學教授,還稱不上「反動學術權威」。他在崇明島上的生死下落,自然少有人去理會。那個年代,勞改場上倒斃一兩個年邁體衰的知識份子,大概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哥哥奔走年余,父親的骨灰下落,始終石沉大海。

  父親在崇明島上勞改了八年,是1976年初去世的,離四人幫倒臺,只差幾個月的光景。哥哥信上說,按規定,骨灰保存,時限是三年;三年一過,無人認領,便會處理掉,因此他焦急萬分,生怕年限一到,父親的骨灰流離失所,那麼便永無安葬之日了。未料到今年秋天,突然間,峰迴路轉,交通大學竟主動出面,協助哥哥到崇明島追查出父親遺骸的所在。哥哥把父親的骨灰,迎回上海家中,馬上打了一個電話到紐約給我,電話中他很激動,他說交大預備替父親開追悼會,為他平反,恢復名譽,並且特地邀請我到上海去參加。這,都得感謝美國福斯特惠勒公司。

  今年六月福斯特惠勒與中國工業部簽定了一項合同,賣給北京第一機械廠一批巨型渦輪,這批交易價值三千多萬美金,是公司打開中國市場的第一炮,因此分外重視,特別派我率領一個五人工程師團,赴北京訓練第一機械廠的技術人員。工業部的接待事項籌畫得異常周到,連我們上海徐家匯的老房子也派人去趕著粉刷油漆了一番,並且還新裝上電話,以便我到上海參加父親的追悼會時,可以住在家中,與哥哥團聚。不消說,父親的追悼會,一定也是那邊當局細心安排的了。

  一九四九年春天,上海時局吃緊,父親命母親攜帶我跟隨大伯一家先到臺灣,他自己與哥哥暫留上海,等待學期結束,再南下與我們會合。不料我們甫到臺灣,共軍已經渡江。父親這一個決定,使得我們一家人,從此分隔海峽兩岸,悠悠三十年,再也未能團聚。母親在臺灣度過了她黯淡的下半生,從她常年悒鬱的眼神以及無奈的喟歎中,我深深地感覺到她對父親那份無窮無盡的思念。最後母親纏綿病床,臨終時她滿懷憾恨,嘆息道:「齊生,我見不到你爹爹了。」她囑咐我,日後無論如何,要設法與父親取得聯繫。

  一九六五年我來美國留學,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工程博士,第一件事就是托香港一位親戚,輾轉與父親聯絡上,透過親戚的傳遞,我與父親開始通信。我們只通了六封,便突然中斷,因為文革爆發了。從此,我也就失去了父親的音訊。哥哥信上說,父親是因為受了「海外關係」的連累,被打為「反革命份子」的,而我寫給他的那幾封家書,被抄了出來,竟變成了「裡通外國」的罪證。父親下放崇明島到底受了些什麼罪,哥哥一字未提。他只含蓄地告訴我,父親一向患有高血壓的痼疾,最後因為腦充血,倒斃勞改場上,死時六十五歲。

  去中國的行程,都由公司替我們安排妥當,十二月二十日乘泛美飛往上海。十九日,我先飛三藩市,打算在三藩市停留一晚,趁便去探望兩年沒有見面的大伯,在他那裡過夜。大伯住在唐人街的邊緣,一幢老人公寓裡,在加利福尼亞街底的山坡上,是一座灰撲撲四層樓的建築。裡面住的都是中國老人,大多數是唐人街的老華僑,也有幾個是從臺灣來的。三年前,我到三藩市開會,第一次到大伯的住所去看他,我進到那幢老人公寓,在那幽暗的走廊上,迎面便聞到一陣中國菜特有的油膩味,大概氤氳日久,濃濁觸鼻。大伯住在樓底一間兩房一廳的公寓裡,那時伯媽還在,公寓的傢俱雖然簡陋,倒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

  客廳正面壁上,仍舊懸掛著大伯和蕭鷹將軍合照的那張放大相片,相片差不多占了半面牆,框子也新換過了,是銀灰色,鋁質的。幾十年來無論大伯到哪裡,他一直攜帶著那張大相片,而且一定是掛在客廳正面的壁上。那張相是抗戰勝利還都南京的那一年,大伯和蕭將軍合照的。大伯說,蕭將軍從來沒跟他部下合照過相,那次破例,因此大伯特別珍惜。相中蕭將軍穿著西裝,面露笑容,溫文儒雅,絲毫看不出曾是一位聲威顯赫,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大伯那時大概才三十出頭,他立在蕭將軍身側,穿了一身深色的中山裝,剃著個陸軍頭,十分英武的模樣。

  大伯南人北相,身材魁梧,長得虎背熊腰,一點也不像江浙人,尤其是他那兩刷關刀眉,雙眉一聳,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頗有懾人的威嚴。後來大伯上了年紀,發胖起來,眼泡子腫了,又長了眼袋,而且淚腺有毛病,一徑淚水汪汪的,一雙濃眉也起了花白,他那張圓厚的闊臉上反而添了幾分老人的慈祥。不過他仍舊留著短短的陸軍頭,正式場合,一定要把他那套深藍色的毛料中山裝拿出來,洗熨得乾乾淨淨的,穿在身上。只是他那一雙腿,卻愈來愈跛了,走起路來,左一拐,右一拐,拖著他那龐大沉重的身軀,顯得異常蹣跚吃力。從前在臺灣,我到大伯家去,大伯常常把我和堂哥拘到跟前,聽他數說抗戰期間,他在上海「翦除日寇,制裁漢奸」的英勇事蹟。說得興起,他便撈起褲管子亮出一雙毛茸茸的大腿來給我們看,他那雙腿是畸形的,膝蓋佝曲,無法伸直,膝蓋一圈紫癱累累,他指著他那雙傷殘的腿對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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