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歲 | 上頁 下頁
香港——1960(2)


  唉,這顆東方之珠的大限快到了。走吧,姐姐,芸卿說,芸卿的眼角噙著淚珠,臉蒼白得像張半透明的蠟紙。趁著現在還不太遲離開這裡吧,芸卿的嘴唇不停的抽搐。你在往下沉哪。你還年輕,才三十幾歲。你要為將來打算,一定要想到你的將來啊。你的將來——將來?你是說明天?可是妹子,你們這些教書的人總是要講將來。但是我可沒有為明天打算,我沒有將來,我甚至於沒有去想下一分鐘。明天——太遠了,我累得很,我想不了那麼些。你們這些教書匠,總愛講大道理。去告訴你書院裡那些梳著辮子的女娃娃:明天、明天、明天。我只有眼前這一刻,我只有這一刻。這一刻,懂嗎。芸卿哭出了聲音,說道,至少你得想想你的身份,你的過去啊。你該想想你的家世哪。你是一個有身份的人。你是說師長夫人?用過勤務兵的,是吧?可是我也沒有過去,我只曉得目前。懂嗎?目前。師長夫人——她已經死了。

  姐姐,噢姐姐!你唬人得很。芸卿絞著她的手帕,揩去滾到她蒼白面頰上的淚珠。姐夫活著的話他要怎麼說呢?人人都在說。他們都在說你在跟一個——噯,姐姐,你不能這樣下去。他們都說你在跟一個——但是我們註定滾在一堆了,他說道。我們像囚犯一樣鎖在一起了。難道你不以為我們是天生的一對?來,讓親親你軟軟的嘴唇。好姐姐,躺在我的懷裡吧。當然我喜歡你送給我的開司米大衣。但是我更愛你這雙豐滿的奶子。難道我對你還不夠好?不像一個服服貼貼的好弟弟?認了吧,我們都是罪人。我躲在這間骯髒的閣樓裡吸我的煙槍。你呢,你悄悄從你漂亮的翠峰園溜下來到我這裡做壞事。翠峰園不是一個人待得住的地方。上面太冷清了。來,讓我暖暖你,到底我們是註定了的。莫掙扎了。看看這張我請人替我們拍的照片。別忘記,只要我們活著,這就是我們一生的紀念品。瞧瞧我們赤裸的身體。是不是有點像西洋人聖經上講的什麼亞當與夏娃?被上帝趕出伊甸園因為他們犯了罪。來,罪人,讓我們的身體緊緊的偎在一塊,享受這一刻千金難換的樂趣。罪人。趕出了伊甸園。罪人。趕出了伊甸園。無賴,唉,唉,唉,無賴。走吧,姐姐,芸卿默默的抽泣著。你不能這樣下去。你要設法救你自己。你一定要救要救要救。救?救我的身體?救你們信教的人講的靈魂?在哪兒呀,我的靈魂?我還有什麼可救的?我的身體爛得發魚臭。難道你還看不見我皮膚下面盡是些蛆蟲在爬動?我像那些霍亂病人五臟早就爛得發黑了。姐姐,噯姐姐!你一定要救你自己,一定要救。我們註定了,他說。我們是冤孽,他說。我們在沉下去,我們在沉。我們(小姐,廚房裡沒水嘍!)嗯,香港快幹掉了。

  員警大聲的吆喝著。小販們哭著喊著滾下了樓梯。巡邏車的警笛掃走了一切噪音,像無數根鞭子,在空中笞撻。載走一車一車沒有居留證的難民。像野狗一般塞進火車廂內,從新界運回中國大陸。讓瘟疫及饑荒把這些過剩的黃色人體淩遲消滅。為了本港的治安,香港總督說,我們必須嚴厲執行驅逐越境的難民。然而每天那些蓬頭垢面的難民卻像大水來臨前奔命的黑蟻,一窩窩從新界的鐵絲網底,帶著蝨子、跳蚤,以及霍亂病源,鑽進了香港。

  尖沙咀碼頭搶案。少女耳朵遭強徒扯裂。

  蒙面人洗劫銀行。印度巡警被射殺。

  《星島日報》:搶案。《工商日報》:搶案。李夫人,我是李師長的隨從。他穿著灰得發白的中山裝,臉上水腫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縫。我認得你是李夫人,他走近一步說道。我不懂你說什麼,我說。我怕你認錯人了,我說。可是我知道你是李夫人,他說,他的嘴角一徑掛著一絲狡獪的微笑。對不起,我不認識李夫人,我說。我是王麗卿小姐。我是翠峰園的王麗卿小姐。李夫人,我以前是李師長的隨從。我也是逃難出來的。我是李師長的隨從。

  麗卿
  聽見沒有麗卿
  你要守規矩呵
  聽見沒有
  你是師長夫人懂嗎
  麗卿
  要守規矩
  師長夫人
  要守規矩
  聽見沒有
  麗卿麗卿麗卿

  他已經死了。被砍了頭。他的勤務兵把他的軀體偷出來埋在花園裡。別叫我李夫人,懂嗎?我是王麗卿。李夫人,我兩天沒吃東西了。幫幫忙吧。李夫人。看在李師長份上。做點好事吧。李夫人。我不是李夫人,懂嗎?我是王麗卿小姐。被砍了頭,掛在城門上像個發黴的袖子。看在李師長李師長

  麗卿
  要守規矩呵

  李夫人。不要跟著我。李夫人。我已經給了你錢了。李夫人。讓開,不要亂叫我。李夫人,李夫人。救命!差人。搶皮包呀!走吧,姐姐,趁早離開這裡。買張飛機票飛到悉尼去。走,姐姐。不,我說。不,我說,哪兒我也不要去。我聯手都抬不動了。看看這兩根膀子,已經不聽我的調動了。我已經死掉了。我早就死去了。姐姐,噢姐姐。芸卿抽搐的哭起來。香港就快完結了,東方之珠。嗯,這顆珠子遲早總會爆炸得四分五裂。那些躺在草地上曬太陽的英國兵太精了,他們不會為這顆精緻的小珍珠流一滴血的。但是我不會等到那一天。我才不會呢,我要在這顆珠子破裂的前一刻從尖沙咀跳到海裡去。你一定要設法救你自己啊。嗯,我要跳到海裡去,趁早離開這裡,我不會等到那一天。人人都在說。他們都在說你跟一個——但是我們命中註定了,他說。讓我握住你的手。讓我領你沉到十八層地獄裡去。我敢說你會喜歡上刀山下油鍋的滋味,因為我們都是罪孽重重。還想不認你有罪?地獄裡的煉火也燒不盡你的孽根呢。來吧,罪人,讓我領著你沉下去。(小姐,那個死婆媽跑下來搶我們的水啦!)節約用水,節約用水,街上的擴音器互相咆哮著。水塘裡的水又降低了三寸。三寸又三寸又三寸。有一天香港的居民都會幹得伸出舌頭像夏天的狗一般喘息起來。他們會伸出鳥爪一般的手臂去搶水和食物。水——他們會喊道。餓呀,他們會喊道。他們的皮膚會水腫得像象皮一般。霍亂會瀉得他們的臉個個發黑。有一天那些難民會沖到山頂把有錢人從別墅里拉出來通通扔到海裡去。東方之珠。東方之珠,走吧,姐姐。不。走,姐姐。不。姐姐。不,不,不。

  餘麗卿翻過身去,伸出手緊攬住她身邊男人瘦白的背脊。夜來香舞廳的廣東音樂,支撐著淩晨的倦意,落寞的漫奏著。麻雀牌愈來愈疏落,間或有幾下猛然奮起的洗牌聲。夜市裡人聲已杳,街車的引擎斷續的悶吼著。餘麗卿漸漸合上了越來越沉重的眼皮。朦朧間,她又感到她身邊男人那雙半睜的睡眼,像黑暗裡夜貓的瞳孔,射出兩道碧熒熒的清光,窺伺的、監督的罩在她臉上,好像刺入她心底的深淵中一般。是的,她想道,香港快要幹掉了,於是他便說道:來吧,罪人,讓我握住你的手,一同沉入地獄門內。

  ——196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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