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歲 | 上頁 下頁
香港——1960(1)


  朦朧間,餘麗卿以為還睡在她山頂翠峰園的公寓裡,蜷臥在她那張軟綿綿的沙發床上。蘋果綠的被單,粉紅色的墊褥,肥胖的海綿枕透出縷縷巴黎之夜的幽香。用水時間又縮短了!阿荷端著杏仁露進來不停地嘀咕,一個禮拜只開放四個鐘點。這種日子還能熬得過去嗎,小姐?三十年來,首次大旱,報紙登說,山頂蓄水池降低至五億加侖。三個月沒有半滴雨水,天天毒辣的日頭,天天乾燥的海風,吹得人的嘴唇都開裂了。

  明日預測天氣晴朗最高溫度華氏九十八度。

  那個女廣播員真會饒舌!天天用著她那平淡單調的聲音:明日天晴。好像我們全幹死了她都漠不關心似的。水荒,報紙登著鬥大的紅字。四百萬居民面臨缺水危機。節約用水,節約用水。可是,小姐,阿荷攤開手愁眉苦臉的叫道,我們總得要水淘米煮飯呀!七樓那個死婆媽整天鬼哭神嚎:修修陰功,樓下不要放水嘍,我們幹死啦。我願得如此嗎,小姐?天不開眼有什麼辦法?嗯,香港快要幹掉了。天藍得那麼好看,到處都是滿盈盈的大海,清冽得像屈臣氏的檸檬汽水,直冒泡兒。可是香港卻在碧綠的太平洋中慢慢的枯萎下去。

  髣髣髴髴,餘麗卿一直聽到一陣松,一陣緊,繼續的人聲、車聲、金屬敲擊的樂聲。在她神智漸漸清醒的當兒,這陣噪音突然像巨大的浪頭,從窗下翻捲進來。餘麗卿覺得遭了夢魔一般,全身發滲,動彈不得。濕漉的背項,整個黏在陰浸的馬藤席上。她的眼睛酸澀得如同潑醋,喉頭幹得直冒火,全身的骨骼好像一根根給人拆散開來。餘麗卿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四肢,東一隻,西一隻,攤在床上,全切斷了一般,一點也不聽身體的調動。俯臥在她身旁的男人,一隻手攬在她赤裸的胸脯上,像一根千斤的鐵柱,壓得她氣都喘不過來了。對面夜來香茶樓的霓虹燈像閃電一般,從視窗劈進閣樓裡來,映得男人瘦白的背脊,泛著微微的青輝。他的呼吸時緩時急,微溫的鼻息,不斷地噴到她的腮上。她聞得到他的呼吸中,帶著鴉片濃郁的香味。

  桂花涼粉!窗外不斷傳來小販叫喊的聲音。灣仔夜市的水門汀上,夜遊客的木屐劈劈啪啪,像串震耳欲聾的鞭炮;幾十處的麻雀牌,東一家,西一家,爆出唏哩嘩啦的洗牌聲,籌碼清脆的滾跌著。夜來香二樓的舞廳正奏著配上爵士拍子的廣東音樂《小桃紅》,靡靡的月琴,有一搭,沒一搭的嗚咽著。

  餘麗卿轉過頭去,她看到男人削瘦的輪廓,側映在枕面上,顴骨高聳,鼻樑挺直,像刀斧鑿過一般,棱角分明;一頭豐盛的黑髮,蓬亂的覆在他寬朗平滑的白額上,透著一絲沁甜的貝林香。即使在微黝的黑暗中,餘麗卿也感得到他的眼睛,一徑睜著,沒有知覺的凝視著她。清醒的時候,他的眼睛總是那麼昏懵,倦怠的眼神好像老是睡眠不足似的;可是在睡夢中,他的眼睛卻過分的機警,總是半開著,夜貓般的瞳孔,透出一溜清光,似乎經常在窺伺、在考察,在監督她的一舉一動。

  甚至她腦中思維的波動,他在睡夢中也很有知覺似的,睜開沒有視覺的眼睛,冷冷的盯著,像牆頭上的夜貓,細瞇的瞳孔,射出一線透人肺腑的寒光,然後說道:我們是命中註定了。我們命中註定滾在一堆了,他說。我們像什麼?怎麼,一對手銬手的囚犯啊!莫掙扎了,我的好姐姐。憑你費多大勁也沒用的。你幾時見過鎖在一根鏈子上的囚犯分得開過?噢,我的好姐姐,我們還是乖乖的滾在一堆吧!他半瞇著疲憊的眼睛,伸直扁瘦的腰,斜臥在沙發上;兩條細長的腿子,懶散的搭在扶手上;白得半透明的寬額,露著一條條蔭藍的青筋,說道: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唉,無賴。他叼著他那根烏油油的煙槍,滿不在意的徐徐噴著濃郁的鴉片。幾綹油亮的黑髮,跌落在右太陽穴上。睜著倦怠的眼睛,聲音甜得發膩。懂嗎?我要的是你這個人。

  他的聲音輕軟得像團棉絮,搔得人的耳根子直發癢。我要你那雙細白的手,我要你那撮巴黎之夜噴過的頭髮。哎,無賴。好姐姐,你獨個兒睡在冷氣調節的翠峰園太過冷清。來,讓我替你脫掉你的湘雲紗,躺到我的床上,我來替你醫治你的懼冷症。可憐,你的手心直淌冷汗,你的牙齒在發抖呢!你害怕?害怕我是個躲在灣仔閣樓頂的吸毒犯?因為你做過師長夫人?用過勤務兵?可是在床上我們可沒有高低之分啊!瞧瞧,我們不是天生的一雙嗎?來,讓我握住你細白的手。我們的手梗子早扣上月牙形的手銬了,喏,讓我教給你看,就是這個樣子,手梗子哢嚓的上了鎖。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不是嗎?什麼?我把你當成什麼?女人,當然是女人嘛,我的好姐姐。別害怕,這是香港——東方之珠,香港的女人最開通。真的,香港女人都差不到哪裡去了。唉,無賴,無賴。

  夜來香二樓舞廳的人影子在暗紅的玻璃上,幢幢晃動,廣東舞曲睡眠不足似的,有氣沒力的拖拉著。騎樓上一個穿黃色緊身旗袍的女人正在和個葡萄牙水兵拉扯著。「夜來香」三個霓虹燈的大字,照得她生滿了魚鱗似的緞子旗袍閃閃發光。她半身探出騎樓外,浪聲笑著。水兵攬住她的腰肢,往房中拖去。黃衫女人兩手扒住騎樓欄杆,一頭長髮跌到胸前,她的笑聲尖銳而淒厲,湮沒在四面湧來的麻雀牌聲中。她生過麻瘋,他們說。她已經梅毒攻心了,他們說。她是中、西、葡、英的混雜種。她是灣仔五塊錢一夜的咸水妹。坐在「夜來香」的門檻上,撈起她的黃旗袍,擦拭給她給梅毒蛀掉了睫毛的眼睛,她擤著鼻涕,揉著她粉紅色的爛眼角。闔家鏟!她咬著發烏的嘴唇哼道。哄死人啦!講好五塊錢,那個死鬼提起褲帶飛溜。我要吃飯啊!我趕著他叫道,只要五塊錢,五塊錢哪!闔家鏟!闔家鏟!香港女人都差不到哪裡去了。他半瞇著眼睛,漫不經意的說道。香港女人,香港女人!有一天,香港女人都快變成賣淫婦了。兩百塊的,廿塊的,五塊錢一夜的。大使旅館的應召女郎,六國酒店的婊子,灣仔碼頭邊的咸水妹,揩著梅毒蛀爛了的眼圈,大聲喊著:五塊錢一夜!(小姐,報紙說用水時縮成一個禮拜四小時哪。)嗯,香港快被曬乾了。香港在深藍色的海水中,被太陽曬得一寸一寸的萎縮下去。

  桂花涼粉!窗外夜市人聲沸沸,賣涼粉的小販破著喉嚨,從嘈雜的聲浪中,迸出幾下極不調協的尖叫。驟然間,夜市上的木屐聲一陣大亂。閣樓的木梯上,響著雜遝竄逃的腳步。差人,差人!往閣樓屋頂奔逃的小販急促的叫道。突擊!突擊!突擊!天天晚上員警都來突擊灣仔的無照小販。夜夜巡捕車抓走一籠籠的難民攤販,可是夜夜灣仔的小販仍舊破起喉嚨,挑戰似的喊出;桂花涼粉!調景嶺霍亂病案五三起,《星島日報》登道,港九居民切勿飲食生冷。檢疫站,防疫針,德輔道的陰溝,唉,真要命!全是生石灰嗆鼻的辛辣氣。他們把公家醫院塞滿了難民,哼哼唧唧,盡是些吐得面皮發烏的霍亂病人。大陸的瘟疫像朵黑雲蓋到了香港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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