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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之死(4)


  蘿娜笑得伏在吳漢魂肩上,指著那個男的說:「他就是有名的『紅木蘭小姐』,他的舞伴就是『紅木蘭先生』。」

  「我的酒呢?」對座的醉漢被鬧醒了,驀然抬起頭來,囈語不清地問道,再後又趴跌到桌上,嘴角直冒白泡。他的手把吳漢魂的酒杯掃翻了,酒液全潑在吳漢魂的西裝外套上。吳漢魂掏出手帕,默默地把襟上的酒汁揩掉。蘿娜湊近吳漢魂端詳了一會兒說道:「怎麼嗎?你的臉色不大好呢。」

  「我的頭不舒服,這裡空氣太悶。」吳漢魂說,他好像聽到自己的兩穴在跳動,眼前的人群變得面目模糊,溶蝕在玫瑰紅的煙霧裡。

  蘿娜挽著吳漢魂的手臂低聲說道:「走吧,到我那兒,我給你醫醫就好了。」

  吳漢魂跟著蘿娜走到她的公寓裡。蘿娜走進房間,雙腳一踢,把高跟鞋摔在沙發上,噓一口氣嚷道:「熱死我了!」蘿娜打著赤足走到冰箱拿出兩隻炸雞腿來,一隻遞向吳漢魂。

  「我不要這個。」吳漢魂搖搖頭說。

  蘿娜聳聳肩,倒了杯冰水給吳漢魂。

  「我可餓得淌口水了。」蘿娜坐到沙發上,蹺起腿,貪饕地啃起雞腿來。吳漢魂呆呆地看著她砸嘴舔唇地吮著手指上的醬汁。

  「別急,我來替你醫治。」蘿娜突然抬頭齜著牙齒對吳漢魂笑道:「你曉得,空著肚子,我總提不上勁來的。」

  蘿娜啃完了雞腿後,把雞骨頭塞到煙灰缸裡。然後走到吳漢魂面前,「嘶」地一下,把那件繃緊的孔雀藍裙子扯了下來。在較亮的燈光下,吳漢魂發覺蘿娜在白褻衣外的肩胛上,皮膚皺得像塊浮在牛奶上的乳翳。蘿娜轉過身來,用手往頭上一抹,將那球火紅的頭髮,整個揪了下來。裡面壓在頭上的,卻是一片稀疏亞麻色的真發。剎那間,蘿娜突然變得像個四十歲的老女人。兩腮殷紅,眼圈暈藍,露在紅唇外的牙齒卻特別白亮。吳漢魂陡然覺得胃中翻起一陣酒意,頭筋扯得整個腦袋開裂似的。

  「還不脫衣服,害臊?」蘿娜走到門邊把燈熄掉吃吃地笑著說道:「老實告訴你,我還沒和中國人來過呢?他們說東方人溫柔得緊。」

  吳漢魂走到街上,已是淩晨時分。芝加哥像個酩酊大醉的無賴漢,倚在酒吧門口,點著頭直打盹兒。不肯沉睡過去,可是卻醉得張不開眼睛來。街上行人已經絕跡,只有幾輛汽車,載著狂歡甫盡的夜遊客在空寂的街上飛馳而過。吳漢魂從一條走到另一條,街道如同棋盤,縱橫相連。吳漢魂好像陷入了迷宮,愈轉愈深。他的頭重得快抬不起來了,眼睛酸澀得像潑醋一樣,可是他的雙腿失卻了控制,拖著他疲憊的身體,拼命往前奔走。有些街道,通體幽暗,公寓門口排著一個個大垃圾桶,桶口全脹爆了,吐出了一大堆牛奶盒、啤酒罐,及雞蛋殼來。有些卻燈光如畫,靜蕩蕩的店面櫥窗,豎立著一些無頭無手的模特兒。

  吳漢魂愈走愈急,當他轉入密歇根大道時,吳漢魂猛吃一驚,煞住了腳。天空黝黑無比,可是大道上卻浮滿了燈光。吳漢魂站在街心中往兩頭望去,碧熒的燈花,一朵朵像鬼火似地,四處飄散。幽黑的高樓,重重迭迭,矗立四周,如同古墓中逃脫的巨靈。一股陰森森的冷氣,從他的發根沁了進去,吳漢魂打了一個寒噤,陡然拔足盲目往前奔去,穿過高大的建築物,穿過鐵欄,穿過林木,越過一片沙地,等他抬頭喘過一口氣來的時候,他發覺自己站到密歇根湖的防波堤上來了。

  一溜堤岸,往湖心彎了出去,堤端的燈塔,在夜霧裡閃著淡藍色的光輝。吳漢魂往堤端走去,展在他面前,是一片邃黑的湖水,迷迷漫漫,接上無邊無涯的夜空。湖浪洶湧,扎實而沉重地轟打在堤岸上。黑暗又濃又厚,夜空伸下千千萬萬隻黏軟的觸手,從四周抱卷過來,吳漢魂一步步向黑暗的黏網投身進去。空氣又溫又濕,蒙到臉上,有股水腥味,混著他衣襟上的酒氣及蘿娜留下的幽香,變成一股中人欲嘔的惡臭。他的心一下一下劇烈地跳動起來,跟著湖浪,一陣緊似一陣地敲擊著。他突然感到一陣黎明前惴惴不安的焦慮。他似乎聽到黑夜的巨網,在天邊發出了破曉的裂帛聲,湖濱公園樹林裡成千成萬的鰹鳥,驟然間,不約而同爆出不耐煩的鼓噪。可是黑夜卻像是一個垂死的老人,兩隻枯瘦的手臂,貪婪地緊抱住大地的胸膛,不肯釋放。

  吳漢魂走到燈塔下麵,塔頂吐出一團團的藍光,拉射到無底無垠的密歇根湖中。吳漢魂覺得窩在他心中那股焦慮,像千萬隻蛾子在啃齕著他的肺腑,他臉上的冷汗,一滴一滴,流到他頸脖上。夜,太長了,每一分,每一秒,都長得令人心跳息喘。好像在這黎明前的片刻,時間突然僵凝,黑暗變成了永恆。

  可是白晝終究會降臨,於是他將失去一切黑暗的掩蓋,再度赤裸地暴露在烈日下,暴露在人面前,暴露在他自己的眼底。不能了,他心中叫道。他不要再見日光,不要再見人;不要再看自己。芝加哥巨靈似的大廈,紅木蘭蛇一般的舞者,蘿娜背上的皺紋,他突然又好像看到他母親的屍體,嘴角顫動得厲害,他似乎聽到她在呼喚:你一定要回來,你一定要回來。吳漢魂將頭埋在臂彎裡,兩手推出去。他不要回去。他太疲倦了,他要找一個隱秘的所在,閉上眼睛,忘記過去、現在、將來,沉沉地睡下去。地球表面,他竟難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腳。他不要回臺北,臺北沒有廿層樓的大廈,可是他更不要回到他克拉克街廿層公寓的地下室去。他不能忍受那股潮濕的黴氣。他不能再回去與他那四個書架上那些腐屍幽靈為伍。六年來的求知狂熱,像漏壺中的水,涓涓汨汨,到畢業這一天,流盡最後一滴。他一想起「莎士比亞」,他的胃就好像被擠了一下似地,直往上翻。他從前把莎氏四大悲劇從頭到尾背誦入心,可是記在他腦中的只有麥克佩斯裡的一句:

  「生命是癡人編成的故事,
  充滿了聲音與憤怒,
  裡面卻是虛無一片。」

  芝加哥,芝加哥是個埃及的古墓,把幾百萬活人與死人都關閉在內,一同消蝕,一同腐爛。

  「吳漢魂,中國人,卅二歲,文學博士,一九六〇年六月一日芝加哥大學畢業——」那幾行自傳又像咒符似地回到了吳漢魂的腦際,他心中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去:「一九六〇年六月二日淩晨死於芝加哥,密歇根湖。」

  《現代文學》第十九期
  一九六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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